汗水和泪水凝成了一团化不开的血雾,琳琅撕心裂肺地哭泣,整个人汗津津,连床褥都湿透了。腹痛阵痛阵止,不消一会儿,酸楚排山倒海,好似要把腰身给腐蚀殆尽。
    昏黄的灯火,漆黑的夜色,萧条冷风刮起人心底的荒凉。
    琳琅咬紧牙关,手指扣在土炕上,嘴角因忍痛而牙出血来。呼吸的吞吐都花了极大的气力,她睁着眼盯着孔婆子看,“孔妈妈,我的孩子还在不在?”
    孔婆子面有难色,此时不宜刺激琳琅,但真话难听不好说。“娘子忍着痛,我替你清洗清洗身子,明儿天一亮,公子就去城里请大夫,让大夫瞧准了,没准儿还有戏。”
    琳琅眼中黯淡,好似灭烛灯尽。心里懊丧,恨不得把自己下油锅去煎酿一回。与纪忘川分别之时情热难耐云雨了几回,怪她没有怀过孩子太嫩,居然不知道自己易累易恼皆是因为有了身子的缘故。如果他们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那腹中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的联系,这一生一世都牵搭在一起的证明。那孩子简直比她的命还紧要一百倍,可她太糊涂了,压根儿没有想过有身子这事,上天入地一通逃亡,车马颠簸了两个月,这矜贵过性命的腹中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她哭到没有声响,身上的痛比不过心里的绝望,一切都没有了。孔婆子那些安慰的话骗骗别人还成,在她跟前讹谎,她还有些眼力见,一眼就看穿了。
    腹中翻江倒海,大痛入心入肺,可她再也不哭不闹,木怔地看着矮墙上的泥痕,弯弯曲曲的裂缝好似攀沿在她心上,她的心已经裂开了似的。
    孔婆子见识过不少掉了孩子的女人,大多数女人一通嚎啕大哭,抱着自己男人往死里呼喊,但琳琅不再哭闹,也不跟男人置气发野,那种绝望的神色却很少见。老孔和陆从白担了两桶热水来,她有条不紊地替琳琅擦洗身子,一边擦一边安慰,但琳琅一句也听不入耳。整个人好似封闭成了一尊石雕,再也没有喜乐,也不再有哀痛,哀莫大于心死。
    折腾了好一宿,天蒙蒙亮,陆从白心急火燎进城找大夫。出发前再看了眼琳琅,整个人遣散在土炕上,好像魂灵被碾压成了齑粉,喊她问她也不应。
    江垭村就在荆州城近郊,请个大夫来往一个时辰便到了。虞大夫连忙进农舍,看到土炕上僵硬地躺着一个美人儿,平静无华,气质清婉。手指搭在琳琅的手腕上探了探,神色大骇,回首望陆从白,再看琳琅苍白的脸,起身沉声说道:“公子,咱们外头说话。”
    琳琅的眼珠疲累地转了下,瞥见了虞大夫,有气无力,却异常冷静,说道:“大夫,有话不妨直说,我受得住。”
    虞大夫半晌犹豫,陆从白拧眉说道:“大夫,贱内如何不妥?”
    虞大夫斟酌再三,说道:“孕中大出血,乃是大凶之相。我再三诊脉,孕事怕是已过,如今腹中肉已经胎死腹中,堆积成了淤血。眼下,若要保娘子的性命,唯有落胎通经。”他瞟了眼琳琅,她好似在听,又好似神游物外。“只是昨夜耽搁了不少工夫,滑胎乃是性命攸关之事,片刻不可拖延,此时只能下猛药清血块通经脉方可保命。否则,娘子有性命之忧。”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斩孽缘(二)
    琳琅想撑起身,却怎么也发不出力道,唯有继续躺在床上,绝望说道:“有劳大夫,请回吧。不必落胎通经这么麻烦,孩子死了,我便也跟着去了,好歹我们母子同生共死一回。”
    陆从白情急之下,抱起琳琅的肩膀,喝止道:“月琳琅,你休要胡言乱语,你死不得,你死了我拿什么跟他去交换!你欠我陆氏一门九十七口人命,岂能一走了之!”
    “从白哥哥。”琳琅气息微弱,喊了声,再咳嗽了一声。“对不起你。我活不下去了……”
    陆从白心如刀绞,他起身领大夫出门,虞大夫催问道:“公子,得赶紧拿个主意,眼下刻不容缓,迟了,怕真是没救了。”
    琳琅失去孩子生无可恋,他又何尝不是痛到深处无怨尤。他下定决心,说道:“该怎么治就这么治,只要让她活着。”
    虞大夫出疹前问了琳琅大概情况,陆从白一五一十详尽叙述了一遍,药箱里备置上了药材,见到琳琅本人之后,益发确凿无疑,如今只能下大剂量的红花,通经祛瘀,把死胎彻底打掉,方能求得母体一线生机。
    药已经煎好,陆从白惴惴不安地端药走进房中。陆从白让孔婆子和大夫先出去,目下情形这灌药的黑手只能他来下,琳琅要恨也恨足他一人罢了。
    琳琅如临深渊,脑中轰鸣一片。这是要杀了她和纪忘川的骨血?怎么能凭一片之词就相信她的孩子死了?矮炕一面朝里靠墙,她勉强支撑身子,靠坐墙面。她服软,捂着小腹,嘤嘤哀求,“从白哥哥,求你让我生下孩子,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若是喜欢,若是不嫌弃,我给你当小妾,你要我做牛做马都成……”
    陆从白失望地摇了摇头,“在你心中,我陆从白竟是如此不堪。”
    瓷碗中药汤泼墨似的散发着可怖的气味,琳琅蜷缩着往后退,却避无可避。“陆从白,你狼子野心,你以为杀了我的孩子,就能让我对他无牵无挂?我绝不会喜欢你,绝对不会,我会恨你,恨足你一生一世,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替我的孩子报仇!”
    陆从白眼中有恨,手腕沉重如握着千斤石。“不错,我就是要杀了你的孽种!你一定要活着,活着才能给他报仇!”
    她震颤着,牙齿咯咯作响,陆从白绝不会给她退路。不知何时,他的视线变得模糊,那分明就是个孽种,可他却心有不忍。
    陆从白甩开锦袍一角,跪行上了矮炕,琳琅可怜兮兮地哀求也好,撂狠话也罢,都如刀割一样摧残他的意志。他软下口气来,“琳琅,孩子已经死了,把药喝了,养好身子,你还会有许多孩子。”
    琳琅自知争不过他,跪在陆从白跟前磕头认错。“从白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让我留下他,只要让我留下他……我答应你,我跟纪忘川一刀两断,我心里再也不容下他。”
    陆从白硬起心肠,斩钢截铁,说道:“不论你喝,还是不喝,你和他的孩子已经死了。”
    琳琅涕泪横流,她已经把尊严放在了陆从白脚下,但他狠心决绝,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攫住她的下颌,汤药径直灌入口中,苦涩艰难。
    琳琅闭上眼睛,不再反抗,心脏被撕裂成片,纷纷飞扬在尘封的往事中,也许这便是传说中的孟婆汤,喝了以后会忘记前因后果。
    琳琅灌下红花半个时辰之后大出血昏死过去。陆从白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他亲自手刃了琳琅的孩子,毁掉了她这一生的牵绊,他本应该高兴,可他的心犹如落入深渊中,四壁都是黑墙高企,没有逃遁的出路。
    他守在琳琅身边整整两日,到了第三日琳琅才渐渐恢复了知觉。强迫喝下大剂量的祛瘀通经药,让她整个人犹如断骨重生一般,心力交瘁。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夫对陆从白说,淤血堆积过久,滑胎犹如让打破骨血,在废墟上重生,可最佳治愈时间已过,勉强能保住性命,只是将来坐孕不易,怕是当不成娘亲了。
    琳琅不哭不闹,只是通体纵生的冷漠。陆从白看着她空洞的眼眸,顿生向隅之感。他佯装轻松的口吻,“琳琅,待你身子养好些,咱们启程去江南,也许赶不上三月桃花,但江南接天无穷的莲花,兴许还能遇上。”
    琳琅喟叹了声,“我走不动了。”
    陆从白说道:“那咱们便在此住下,前日,我给了老孔一笔钱,买下了这间农舍。”
    昏迷了两日,后半日是因为不愿意醒,故而闭目养神,把前因后果思量了一遍。滑胎之事,若归根究底要问责,她便是首当其冲,身为娘亲,居然看顾不住自己的孩儿,一路颠沛流离,才致使孩儿归西。但陆从白到底下了狠手,虽说情有可原,但她在感情上依旧对他抵触。
    琳琅忍痛转了个身,背对着他。“长安城有没有消息?”
    陆从白回道:“莺歌燕舞,粉饰太平。当权者昏庸无道,异族各国虎视眈眈,这大江国的江山迟早是要改朝换代的。”
    琳琅惘惘然,“这么说,没有别的消息。”
    陆从白知道琳琅话中有意,她在乎的人不多,统共也只有一个。见她刚从鬼门关回来,不想逼仄她。“神策大将军在外搜证,陆氏一门谋逆案尚无定论。”
    琳琅嗯了声,陷入沉默中。
    无声无息中的时光却毫不停留,光阴走得很快,琳琅时常一言不发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日月星辰的流变,面无表情,一坐便是一天,偶尔也会打打绦子,绣绣孩童的小袄子,她的心随着那个早夭的孩子一起走了。
    陆从白不再劝她,守着她过平淡的日子也是种福分。
    过了农历二月万物复苏,琳琅在农家院子里种起花来,一门心思都放在侍弄花草上,日子也不见得特别难过。三月院子里移植了一棵玉兰树,两棵西府海棠,沿墙种上了一棵梨子树。到了春风拂面的四月,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牡丹、芍药、樱花、八仙花姹紫嫣红,当年当月种下,等到来年便会迎来百花争艳的气候。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自其短(一)
    江垭村的孩童喜欢来琳琅的花舍参观,只有看到孩童无邪纯净的眼眸,她才会露出会心的笑脸。
    偶尔会有些江湖人士来找陆从白,带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虽然陆氏茶庄被查封,但在他掌权之前早就私下积累了不少资本,即便是隐姓埋名也能衣食无缺的生活。
    五月的清晨,槐花香气悄无声息地透过绡纱,随着晨曦一起照进房中,薰暖了一室的春光,只是自打琳琅走后,纪忘川便再也没有展露过欢颜,直到槐花香再次弥漫,再次把他的回忆牵扯到了去年五月的福州城。那时一切都很美好,琳琅还是他的小侍婢,他还只是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他一走便是五个月,再回来之时,芙仪公主已经腹大如盘,托着矜贵的腰身,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他嘴角含着冷漠的温度,敷衍地面对即将出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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