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摔下车帘子,说道:“对着你喝不下。”
    陆从白也不动怒,挥鞭加快脚程。“我们俩有大把时间要相处,现在就生厌了,以后如何是好。”
    琳琅窝进车厢的夹角处,扯着手巾发呆。陆从白的话闻似随意挑逗,实则一语道破,改弦更张尚且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何况要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成与败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是纪忘川迟迟攻不下长安城,陆从白便会始终挟持她用作筹码。除非天下格局大定,否则,她便永远像一个孤魂野鬼隐姓埋名。
    风雨兼程,山路逶迤,又行了大半日,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黄昏时分,雨停之后,天空特别旷远高洁。
    陆从白走的是商道,到了日落黄昏时,终于找到了一家客栈落脚。一路轻车简行,没有多余的行李,只给了店小二一点碎银子去喂饱马,要了一间中等客房。
    脚踩在平地上,琳琅才有安心落地的感觉,胃终于从颠簸中解脱出来。客房很局促,进门一张方桌,窗边一张床,床边一只木架子。挨近年关,来往走货的商客都回家乡团聚,客栈的生意清清冷冷的,连着被褥子许久不晒太阳发了霉。
    陆从白蹙着眉一脸不习惯,也只能勉强安慰道:“暂且将就住一天,等到了江南,给你买个临湖边的大宅子住住。”
    琳琅二话不说,抖了抖被子,再拍拍松。“琳琅在贵府上原本就是个婢子,发霉的被子睡过,馊掉的饭菜吃过,无端的打骂也受过,谈不上将就不将就。倒是委屈二少爷您了,从小到大养尊处优,没吃过这等苦。但您得习惯起来,您是通缉犯,见不得光,买个临湖的宅子,再养几个花魁也行,梦里想想就算了。”
    “成。还是你想得通透。”都是逃亡路上,哪里有太多的计较,一屁股坐在瘸脚凳上,居然也不偏不倚坐定了。
    店小二叩门,进来送了一壶酒,四个粗菜。陆从白招呼琳琅过来坐,琳琅也不拒人千里,只好过去坐下。
    这三天的车程,琳琅一面呕吐到晕厥,一面也盘算过了。纪忘川要造反,邵元冲要造反,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且不论她能不能逃出陆从白的手掌心,即便侥幸逃出,这兵荒马乱的局势下,她还没走到纪忘川身边,怕早已经被人贩子掳走了。当侍婢妈子已经算出路好了,万一卖入窑子,她只能抹脖子自保了。陆从白留着她就是留着筹码,赌得是纪忘川能起事得成,将来好交换他陆氏一门的身份地位。这么一想,虽然跟陆从白周旋不易,至少陆从白对她还有所忌惮,总好多莽撞大汉不管不顾要强。
    陆从白今夜喝酒特别有兴致,哼哼唧唧地唱着小曲儿,“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烧年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贴花花;二十九,去打酒;三十晚上熬一宿。”
    琳琅听着熬红了眼眶,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熬一宿。陆从白给她斟了杯酒,推到她跟前。“喝一口,哪怕沾沾嘴,好歹应了节。”
    琳琅抿了口酒,放下酒杯,眼神默默地望着搁在桌上的竹著。
    客房里点着蜡烛,穹窿一瞬间黑下来,屋外寒风呼啸而过,除了寂寥,再也没有丝毫的年味。
    陆从白饮尽杯中粗劣的水酒,这大概是这辈子他喝过最次等的酒,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他都会记得,这酒味的苦涩,就像马尿一样。
    陆从白问道:“你有没有恨我?”
    琳琅抬起头,看到他在烛光下柔和脸,清俊少年郎,风霜吹打了三日,皮肤有些干裂了。她平静地摇了摇头,“不恨。”
    陆从白吃惊,却也是淡淡地拂过脸色。“我很意外,我以为你会恨死我。”
    琳琅冷静地看他水润的眼眸,烛光那么昏暗萧条,照得陆从白莫名的可怜,她恨不起来。“陆氏一门因我而被算计,你该恨我。”
    陆从白无奈地笑了笑,“我恨过你,可恨你又能如何?”
    “从白哥哥。”自打两人撕破脸皮以来,都是互相没有好脸色,琳琅破天荒地喊了他一声。“我的心很小,小的只能容纳一个人。我很自私,我活着只想报仇。所以,无意牵累陆家,可陆家终究被我牵累。如果夫君大业得成,相信他为替陆家光复门第,如果未成,琳琅以死谢罪,权当我们夫妻作孽,下一世为你们做牛做马。”
    陆从白拍桌子喝道:“住口!什么夫妻?他可曾三书六聘来娶你?无媒苟合,算不得夫妻!我陆从白不需要你替纪忘川谢罪,若是他大业未成,埋骨他乡,我便娶你过门,你跟我过日子。”
    琳琅扼住陆从白的手腕,不让他继续灌酒,孤单寡女共处一室,怕他借酒劲生事。“你喝多了。”
    陆从白不理会琳琅,满口说道:“你跟过别人,我嘴上说不介意,心里还是有些毛躁。你跟了我,我不能保证一心一意,保不齐要再娶妻妾,你不许有异议。”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心如铁(一)
    琳琅又好气又好笑,想着不跟喝酒上头的醉汉置气,拿起碗筷埋头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只有确保自己能活下去才有团聚的机会。她干脆利落地吃着饭,陆从白当琳琅是害羞不便回应他。
    待琳琅吃好饭,甩过头看了看床上有两床被褥,起身说道:“陆从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搬了一床被褥放在杌子上,“吃快点,房间小,别占着地。待会儿把方桌往墙面挪一挪,这块地儿腾出来放一床被褥。”
    陆从白满不在乎道:“何必这么麻烦,我睡在床上就好。”
    琳琅瞟了他一眼,自顾自搬开杌子腾出空地来。“您是少爷,自然睡在床上。您腾个地儿给我打个地铺就行。”
    陆从白颇有异议道:“那不成。我一大老爷们怎么能让你姑娘睡地上?”
    琳琅客套起来能气死个人,就挑拣着陆从白不爱听的话说。“还不是您说的,我跟过别人,算不得正经姑娘。别人家的媳妇,不劳您心疼。您顾着自己的身子,赶了三天的路都没有休息好,您要是跑不动了,咱们也到不了江南,您那些三妻四妾也就娶不上了。”
    陆从白大为光火,琳琅满口为他着想,妙语连珠一串都是塞心他的话。“月琳琅,这话我不爱听。我偏要睡地了。”
    “那顺您心意,您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琳琅走到水盆边,利索地浸湿手巾擦了擦脸,上床铺上被褥就睡下了。
    陆从白哑巴吃黄连,只能咽下这口气。琳琅心硬如铁,真把她霸王硬上弓,她宁可跟他同归于尽,也不会让他好过。到时候为了一己私欲,断送了陆氏一门的地位家财,就算用尽他一生的努力,也恢复不到陆氏当年的盛景。
    陆从白躺在硬梆梆的地上,被褥阵阵酸臭熏得他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夜半来风更是肆虐,敲得窗户扑棱棱响动,冷风从窗子缝隙中钻进来,冻得他牙齿脆簌簌地打颤。
    琳琅翻了个身,又是一夜辗转反侧,陆从白睡在床下,她如坐针毡,岂能安睡,时刻保持警惕。她想起与纪忘川初遇时候,她撞在他怀里,撞进了他心上,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初见便倾心托付。
    她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祈祷,祈求这一路风霜千万留些情分,不要让远行之人太艰辛。
    月华流光无情地笼着人间的阴云,越往北走,气温奇冷,冻入骨髓,纪忘川一人一马彻夜不眠,一路往北,风霜扑面。雪很深,早已埋到了腿肚子处,深一脚浅一脚地牵着马走,在夜色中,无比悲怆与凄凉。
    他疲惫地望着月,想起远在他方的琳琅,以及背负在身上的血仇,他不可以被风雪掩埋。在他眼前唯有一条路,找到龙脉所在,重掌属于尉迟云珩的天下。
    客栈半夜来了不速之客,一群军士打扮煊煊赫赫走进大堂,惊动了店掌柜。在商道上开店营生的人最怕军爷,掌柜连忙点头哈腰,把客栈的厨子小二都喊醒了,要给军爷们准备做宵夜。
    为首的是邵元冲手下副将齐越,受节度使指令,此番长安城乱,必定事有蹊跷,陆府一干人等被莫须有的罪名牵累关入天牢。虽然纪忘川秘而不宣,但邵元冲精明如狼,哪里会嗅不出一丝半点的猫腻来。他暗中派人摸排了一遍关押在天牢罪犯的花名册,少了月琳琅和陆从白二人,想来陆从白必定挟持了月琳琅,待纪忘川大业图成,用来谈条件的筹码。邵元冲能有染指江山的想法,必定有常人过之不及的智慧。神策大将军龙章凤质,岂能安心替他做嫁衣裳,万一他有取而代之之心,又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与其让月琳琅在外漂泊,倒不如把她收藏在自己手上,只要纪忘川在乎她,那么就如同扼住了纪忘川的喉骨。
    三日前长安城猛禽袭人,导致南面的明德门里外动乱,封城两日,被迫告破。邵元冲敏感地嗅到了动乱之中的玄机,陆从白沦为通缉犯,要想名正言顺露面已是天方夜谭,唯有趁乱出逃是唯一选择。从南出逃,极大可能性走商道,邵元冲派了得力手下追捕陆从白和月琳琅。
    陆从白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听到楼下响动,推开门缝往外一瞧,恰好看到军士打扮的齐越在向店掌柜问话。侧耳一听,距离隔得有些远,听不真切。倒是看到军士拿出两张画像让掌柜指认,画像遥遥一看,真容依稀不好辨认,大概是一男一女。
    陆从白当下心中了然,保不齐就是追捕他跟琳琅的追兵。
    店掌柜摸着一头冷汗回话说没见过画像中人。月黑风高夜,一众兄弟赶路乏透了,反正住店的人都在,明日再挨门挨户搜查亦可。掌柜两股战战,连忙让后厨备上好酒好菜招待军爷们吃饭喝酒住店。
    他翻上床看琳琅,琳琅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涔涔发虚汗,周身烧得虚脱,嘴上喃喃喊着胡话。再是坚韧的性子,也经不起风霜雨雪的折磨。能够撑到今时今日,已经是用意志力在强忍了。小脸已经瘦得脱了形,额头烫的可以煮鸡蛋了,要是这会儿再受风霜颠簸,估计小命就得交代在此了。
    他绞了手巾给琳琅敷上,坐在床沿上看她蜷曲着身子缩在被褥里,可怜得就像被风雨打折翅膀的雏鸟。他们之间到了这番地步,还有谁害了谁的说法,不过是相互扶持罢了。
    他弯下腰凑在琳琅耳边,轻声说道:“琳琅,你要撑下去,楼下来了官兵,怕是来追捕我们的。”听到了官兵二字,琳琅勉力睁开眼。陆从白猜到她的打算,说道:“神策大将军麾下的神策十二营是守卫宫城的,决不可能出城追捕。眼下长安城局势动乱,到底谁要浑水摸鱼,恐怕说不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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