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斯百思不得其解,纪忘川凝神思索,想起琳琅同他说过,纪青岚在送给芙仪公主的助孕汤中放雷公藤之事,如此想来她的确要向崇圣帝复仇,要芙仪公主生下畸形的婴孩,贻笑天下。
    纪忘川尚有一事不明,杀了芙仪公主亦可泄愤,为了要让她产下畸儿?纪青岚的行事如此古怪让他看不透,按说她半生筹谋复仇,不该想出大费周章的计策,一定是他没有洞悉全局。纪青岚对他的恨又从何而来?
    他想起琳琅,恍如心口燃烧的朱砂痣隐隐作痛。琳琅在陆府上也好,神策大将军府遮天蔽日的阴谋,倒叫他蒙了双眼,眼下的确不是接琳琅回来的时候。
    纪忘川走到项斯面前,蹲下身与其平视,语重心长道:“项斯,我视你如手足,我的心思你懂,这天下若不易主,你永远无法成为你孩儿的父亲。”
    言尽于此,项斯知道主上有染指江山的心思,双手成拱说道:“属下愿为主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纪忘川一手搭在项斯手上,“不是为我,权当为了你自己。”
    翌日休沐,从一品开府大司马何宝康送上拜帖,该来的摩肩接踵而来。芙仪公主与神策大将军有喜,邵元冲必定忧心与纪忘川构建的联盟不日崩塌,让何宝康来探探口风。
    纪忘川请何宝康上座,沏了极品冻顶乌龙招待,奉为上宾。
    何宝康笑容深深,带了两樽极品翡翠貔貅送纪忘川镇宅。“神策大将军人逢喜事,我特来恭贺,沾沾喜气,备上薄利还望笑纳”
    官场上游弋多年,纪忘川亦是游刃有余。“大司马客气了,您给我送上拜帖,让晚辈受宠若惊。我与大司马同气连枝,大可不必如此破费,有心即好。”
    何宝康受邵元冲之托来府上会一会纪忘川,一言“同气连枝”便是在提示何宝康,他纪忘川与邵元冲联盟之心不散。“如今朝堂上下都是一片恭贺之语,芙仪公主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公主有喜,龙颜大悦呐,恐怕大将军不日便又要加官进爵了,很快就要与老夫比肩而坐了。”
    纪忘川不欲与他口舌争辩多作纠缠,文人之间捕风捉影的官话若是磨蹭下来,绝对跟打太极似的,能磨蹭一上午,他犯不上浪费那时间,何宝康就想要他一句明话,他便给他一句明话。“大司马此番来该是受人之托,您直管放心,晚辈承诺如山,绝不会因眼前变动而转移,稳如泰山磐石,一切按照原定计划不变。还请大司马告知,晚辈正在筹谋时机,很快便到了。”
    何宝康心满意足地颔首,他要的便是纪忘川的承诺,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只要神策大将军仍然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么攻入长安易主江山便有九成胜算。若是神策大将军反悔,邵元冲十万大军压境,凭神策十二营的两万兵力不足以扭转乾坤。与纪忘川合作,不过是求个百分百的放心稳妥。
    纪忘川送何宝康走出起兮堂,项斯从朱漆大抱柱后步出。“主上,那何宝康贪得无厌的奸佞小人,为何与他周旋?”
    纪忘川轻声嗤笑,“我如今与虎谋皮,要动摇国本,与奸佞小人无异。”
    项斯惭愧道:“属下誓死追随,主上若是奸佞小人,那项斯就是奸佞微人。”
    纪忘川扑哧一笑,“项斯,将来多读点书。”
    何宝康折而复回,项斯赶紧跃上房梁躲避。
    纪忘川笑靥深邃,问道:“大司马尚有其他指教?”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寒冰释(一)
    何宝康捋了捋两撇胡子,“指教不敢当。”而后左右张顾,屏退他的侍从,见起兮堂鸦雀无声,来往无人,继续道:“老夫年迈,忘性大。受人之托,带一句话。大将军与琳琅姑娘夫妻伉俪一条心,琳琅姑娘所求,必定大将军筹谋。”
    纪忘川笑靥瞬间消却,何宝康居然提到琳琅,分明是邵元冲话中有话。“大司马此言何意?”
    “大将军与大都督联盟之事,还有赖于琳琅姑娘玉成,所谓贤伉俪,为夫君成大业推波助澜,大致如此。”
    何宝康扬长而去,纪忘川一手成拳,愤而锤在廊柱上,项斯被吓得跳下房梁。“何宝康什么意思?这是岂能扯到琳琅姑娘身上?”
    纪忘川忿忿道:“邵元冲奸险老贼,他借何宝康之口提醒我,他知道琳琅于我很重要,若我反悔,他必定以琳琅挟持。只是琳琅……居然算计我。”
    项斯被纪忘川说得云里雾里,琳琅怯弱娇生,我见犹怜的小女子,对纪忘川更是痴心一片,忠贞不二,何来算计一说。
    纪忘川唇色僵冷抿压成一条线,逐渐回忆起与琳琅相处的点点滴滴,曾经那些青涩美好的过去,懵懂清澈的眼神,一见他就两靥赧然绯红,怦然心醉的单纯早已变成明日黄花。琳琅是何时开始算计他的?为何要促成他与邵元冲合作?
    他梳理起思绪,自从被锦素揭发真相那天起,琳琅就活在水生火热中,掏心掏肺地爱着剿灭山庄的仇人。那时的纪忘川只是一柄利剑,谁给他下令他便杀谁,这是绣衣使生存的法则。所以,琳琅把杀亲灭庄之仇转嫁到幕后凶手身上,种种矛头都指向当今圣上尉迟云霆。她利用外援邵元冲的反心,在大将军府上故意受芙仪公主百般刁难,甚至苦肉计命悬一线,她要的是男人的心为他倾动,要的是骄傲的男人不敢臣服,进而策划推动纪忘川顺其自然与邵元冲联盟。
    琳琅没有主动要纪忘川谋反,因为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一个男人愿意爱她肝脑涂地。所以,她迂回地策动,让纪忘川一步步走向她与邵元冲预设的棋盘上。
    纪忘川哑然失笑,邵元冲自以为看准了他,钳制纪忘川的是他心上的琳琅,这是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男人。可他岂能甘心被人看穿底牌,忽然之间,他有了新的想法,可能人生的寄语总在于一些可遇不可求的忽然之间。
    项斯看主上笑得惨烈,明睿灿烂的眸子却滚上了水雾。知道了琳琅与邵元冲合作的真相后,他心里翻江倒海,也许从琳琅原谅他,回到他身边起,就开始铺排这一出策反心计。益州城嘉树日夜相对,采葛结为连理,将军府相濡以沫,这些都是假象吧。她要的是一柄复仇的利刃,她要的是尉迟云霆身首异处,她要的是告慰月家满门的终局。
    她对他到底还有几分真心,也许都随着真相的撕开,纷飞成了散落空中的枯叶?他要与琳琅当面对质,决不可偏听偏信,否则便是着了邵元冲的道儿,白白蹉跎了一腔激愤。
    邵元冲让何宝康带话的本意是为了要挟纪忘川,要他知道琳琅虽然在陆府上,但他邵元冲要动的人隔着山长水远也能对付。如果纪忘川不与他精诚合作,那么琳琅便是砧板上任他宰割的鱼肉。可邵元冲却终究拿捏不够纪忘川,他恨,却终于想明白了,他会一如既往地与邵元冲合作,不过他要得不仅仅是推翻尉迟云霆的统治,得到爵位封地,他要的是整个大江国的江山社稷!
    起兮堂外的风灯灭了一盏,好似油尽灯枯,昏暗了半边的庭院。
    纪忘川垂眸看地,心灰,总以为琳琅是她的避风港,殊不知他终究是被最信任的人算计了。
    项斯不明所以,只晓得主上心中悲悯,却不知悲悯之情从何起,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上,琳琅姑娘住在陆府上许久了,您……”
    “我心中有数。”他凉薄以对,“继续盯着老夫人。”
    纪忘川整整一宿坐在起兮堂中,一夜无眠,挑灯夜读,翻阅《孙子兵法》。无眠的又何止他一人?
    琳琅靠坐在月洞门架子床扶栏上,纪忘川欺骗了她的感情,芙仪公主怀孕了,若非夫妻云雨,岂能无端怀孕?真当她三岁小孩子糊弄么。纪忘川贵为当朝驸马,正二品大将军,与公主孕育下骨肉,那么作反之心必定地动山摇,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转而溃散成柳絮飘散了吧。一旦纪忘川与邵元冲盟约破裂,她于邵元冲便是无用的棋子,复仇之路就此断裂,她心中苦恨。
    府上的更夫敲了更,算算又是子丑相交之时,双腿伸进被褥中汤婆子已经凉了,浑身都发颤似的缩了缩腿。
    琳琅刚躺下翻了个身,阖上眼头却很疼,辗转之间听到花格窗被风吹得扑棱声,她警觉地睁开眼,一道迅如流星的黑影闪到床头封了她的穴道,裹紧被褥抱起她往窗外一翻身,再纵身一跃跳上了灼华馆的屋顶。
    耳畔风声鹤唳,她的头被人从被褥中挖了出来,那张冷峻至刻板的脸,没有一丝曾经的温度,琳琅裹紧被褥与他并肩坐在屋脊上。纪忘川解了她的哑穴,两人一言不发彼此坐着,眼神梳理地望着黑越越的庭院,以及庭院下那两盏落寞的风灯。
    寒风过境,琳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纪忘川脱下外罩衣给琳琅裹上,琳琅推开他的好意,这才四目相视,发现彼此眼中都噙着泪。
    琳琅哽咽地咽了下,两人异口同声,问道:“为何要骗我?”
    纪忘川睁大双眸,眼泪倏然掉落,“到底是谁欺骗在先?”
    琳琅惨淡地笑了,如绚烂落幕的夕阳更加璀璨,在夜空下恍若最明亮的星辰,在他眼中,她总是人群中最闪亮夺目的那一个,好似昏暗人生中最靓丽的一道风景。只是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易碎,就像沿途的风,拂过脸庞,却抓不住手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寒冰释(二)
    眼泪滑过嘴角,有些话需要找个机会说出来,眼下恐怕是最好的时机。隐瞒的算计埋在心底,快要把她的心穿空了,朗月当空,寒冷拂面,四目相视,居高临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敞亮的说话地方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纪忘川,我恨过你。甚至我与你一起都是为了复仇。灭我月海山庄的仇人就是尉迟云霆,我要利用你,替我铲除他。”
    纪忘川道:“你要杀当今圣上,与我直说便好。”
    琳琅质问道:“如何直说?你是尉迟云霆的东床,若不是你真心作反,我如何与你坦诚相对。直到我发现邵元冲有意与你结盟,我便伺机略作牵线,试试你的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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