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忘川见琳琅满头大汗,满目萧索,只是捂着肚子,狠狠咬着牙,心疼不已,顾不得赶路的时辰,当下即可找一处歇脚的地方才最紧要。
    她耷拉着眼皮,不敢与纪忘川对视,怕露怯暴露自己的居心,让老爷为难。
    平头马车停在城镇中央的金边客栈外,纪忘川敛起袍角抱起琳琅大步流星地跨进客栈内,掌柜见一个秀颀高大的男人抱着另一个姿色极美却身形娇小的男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偌大一个客栈门可罗雀,突然来了贵客,管他抱着男人还是抱着女人,照样热情洋溢地迎上去。
    纪忘川说道:“要一间上房。”
    “要两间。”琳琅羸弱地仰起头,比了个二的手势。
    掌柜左右张望了两位贵客,不知道谁的主意作准。“老爷,我怕吵着你,还是要两间。”
    纪忘川勉力勾唇,颔首示意要两间,掌柜立刻亲自领上去,还大声气地吩咐店小二赶紧收拾。
    任何一点蛛丝马迹地改变,都能让纪忘川敏锐地发现。他顺着琳琅的意思,想沿着她的思路,看看她究竟葫芦里卖什么关子,好让他能够看清楚这个背后藏着故事的女子。纪忘川做梦也想不到,琳琅背后的故事是他永远不欲重忆的往事。
    纪忘川与琳琅相邻而住,临近傍晚,他让掌柜烧了三菜一汤的家常菜送至琳琅的厢房。与琳琅相对吃了一顿晚饭,琳琅一反常态,虽然仍旧是捂住肚子装作腹痛难忍,但是胃口不错,好似是故意要吃下很多东西,用以囤积体力。纪忘川目光淡淡地望着琳琅,而琳琅总是垂着眼,好像不欲与多对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多说一句话会惹来责罚。
    看着琳琅憋着情绪,纪忘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问道:“琳琅,你怎么了?”
    “老爷,琳琅就是难受。”然后长长地停顿下,扬起脸笑了笑,“吃了东西睡一觉,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老爷,琳琅这一闹,又误了您的行程了,没准,我是你的灾星呢。”
    纪忘川说道:“老爷命硬,不怕你克。”
    琳琅垂了下头,怕再多看纪忘川一眼眼泪会把持不住掉下来,到时候老爷追问起来她不好回答。老爷何等敏锐,却由着她耍着小聪明,可她宁可当成老爷什么都不知道。灞山就在临近处,她的身心已经疲于思考,胸腔里满溢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湮灭,再不能规划出聪明的步骤来。
    客栈外挂着两盏昏黄的风灯,夜风吹刮着风灯左右摇摆。
    琳琅蹑手蹑脚地经过老爷的房门,径直下楼出了客栈。此去灞山骑马是最快的方式,可琳琅惧马根本不敢一人靠近,她举目西眺,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等到了天亮她也到不了灞山。近在眼前的乡愁,却被她掩藏在心底的恐惧隔远。
    她怨恨自己的跺了下脚,既然惧怕骑马无法克服,唯有退而求其次,乘马车前往。她坐在车板上与马身隔开了一些距离,然后愤然一抖马缰,马匹慢慢抬起了马腿往前走。她松了口气,再抖了下马缰,喊了声“马儿,快跑”。
    夜空高旷冷寂,就像死去的灞山一样冷。琳琅右手抱着左臂,宽大的锦袍被风吹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球。
    这一路,她的视线是模糊的,始终无法睁开眼,看清这个颓败残破的灞山,这是曾经鼎盛一时的月海山庄的领地。
    眼前一直蒙着水雾,怎么抹都化不开,心好像扔进了千年冰窟里,怎么捂都是冰的。
    琳琅把马车栓在山脚的断木上,一个人徒步上山,十年来无人问津的荒凉,曾经拾级而上的青石台阶早已遍布荆棘。琳琅拔出蹀躞带上的佩刀一边砍荆棘,一边用手划开前路。无奈杂草已经有她一般高,每上山一步,脚下的滚石不稳,偶尔滑了一跤,抑或脸上割开一道,琳琅都在所不计,这是老天给她的考验。
    灞山是人工而建,故而山体不高,区区两三百米的高度,琳琅耗费了一个半时辰就走上了平整的山顶,空旷的夜风呼啸而来,黑压压的蝙蝠刮过乌蒙蒙的山头,冲着琳琅当头当面砸来。
    琳琅不言不语,跪在月海山庄门口,沉重的朱漆大门上斑驳了一大片,门上九九八十一颗赤金门钉一早就被不怕鬼神之说的盗墓人挖走。月海山庄的匾额掉落在荒地上,大气磅礴的题字出自月望山的手笔,琳琅跪行过去抱起被火烧焦的匾额,以眼泪冲洗着焦黑模糊的四个大字。
    “爹爹,娘亲,琳琅来了,不孝女琳琅来看你们了……”她呜咽着,几乎要哭晕过去,满目疮痍烟火色,哪里还有昔年繁华。“十年了,琳琅离开你们十年了,对不起,十年来,一直没有机会来祭拜你们,给你们供奉香火,如今你们在地下一定过得很苦,没有人伺候你们。这一次,琳琅来得匆忙,没有办法去筹办香火供奉。爹爹,娘亲,你们放心,琳琅记在心上,一定会给你们烧足了钱,让你们在地下能丰衣足食。”
    正文 第五十四章望相惜(二)
    在黑暗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落寞的身影,满身散发着阴郁的死亡气息。他手里攥着项斯的信,这信上写着月琳琅的真实身份,信已经不必拆了,因为琳琅已经将纪忘川带入了十年前那场触目惊心的往事里。琳琅悲恸天地的哀嚎,比无数寒箭更加锋利,刺中了纪忘川千疮百孔的心。
    琳琅扶着断墙残壁,每一处都染着血腥,经历了十年的风雨曝晒,残留在回忆里是永恒的梦魇。
    “爹爹,娘亲,不孝女琳琅苟且于世,有负双亲厚爱。可琳琅不知道灭我月海山庄的仇人是谁,即便知道,琳琅无权无势,更没有半分武功,无法替山庄报仇雪恨。这一世蹉跎,琳琅不甘心,是不孝女无能!”琳琅愧怍万分,悔恨悲绝,难以支撑自己,终是跪坐在地上,隐隐啜泣。
    纪忘川一直跟在琳琅身后,从她离开客栈起,犹豫着跟马车较劲,直到马车驾往灞山方向,他的心起起落落,最终真相显山露水明朗坦露。他宁愿从来没有疑心过琳琅,不跟她走这一程,项斯的信是入夜时分收到的,他一直藏在袖管内。
    他这半生戎马、暗杀嗜血,太多不堪回忆的过去,让他善于遗忘,因为忘记了的,必定是不安放在心上的小事。直到遇上琳琅,那一面之缘的错觉牵动着他对她事事上心的情衷,可他心底隐隐地畏惧,凡是他记不起来的,往往不重要,往往也不是好事。
    看着娇弱的琳琅战胜恐惧独自驾马车,拔出佩刀果断地披荆斩棘,不惧滚石滑落,不惧脸上被划破,双手已被戳破,衣衫刮过错乱的枝桠,她都没有退缩畏惧过,只有一颗孤注一掷的上山的心。那一刻,纪忘川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莫名的害怕。
    那是他抱在怀里永远不想松手的琳琅,可真相往往叫人措手不及,来不及做好准备,已经将他打得无力反击。
    月琳琅,月望山的独女。
    有些往事,的确应该好好梳理一遍,那段过去残渣泛起,涌动在纪忘川的眼眶里。
    十年前,纪忘川入选绣衣司第二年,作为绣衣使接到主上的命令,剿灭月海山庄,暗杀月望山,以及他的夫人林紫瑶。
    月望山是大江国的首屈一指的巨贾,对朝廷每年上供的赋税几乎占了全国的十分之一。彼时,大江国西南边界上的膘国势力蠢蠢欲动,由于大江国崇圣帝尉迟云霆好大喜功、骄奢淫逸致使大江国国库空虚,而开国先祖的龙脉一直遥遥无踪,尉迟云霆唯有将目光瞄准富可敌国的月望山。绣衣司一直以查找龙脉藏宝图为己任,收到消息,月望山的夫人林紫瑶或许有藏宝图的线索,于是双重信息夹攻之下,便催生出了绣衣司暗杀月望山和林紫瑶的任务,同时朝廷借机鲸吞下月望山的家财以充国库。
    灞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山脚布置下玄黄机关,若是没有通过的法门,贸然闯入,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全军覆没。纪忘川承主上之令,潜伏在山脚附近,探查进山的法门。
    夏末暑气荣盛,山脚附近蛇虫鼠蚁特别猖獗,纪忘川潜伏之时,无意中被一条青蛇咬中,自以为命绝于此。此时路过一位乌发垂髫的小姑娘,她长得一双乌灵灵的大眼睛,睫毛厚密,一眨眼,好似蝴蝶扑腾着翅膀。
    她穿着一身绫罗红的锦袍,一双绣着金边百蝶穿花翘头履,一条披帛上缀满了花瓣状的轻纱,风一吹,好似荡漾在花海里。“哥哥,你怎么了?”
    纪忘川心头悸动,好像被人扼住了脖颈,他记起来了,十年前那个救过他的小女孩就是月琳琅。他哑然失笑,月琳琅救下他,而他却灭了她全家。时光的车轮就是在嘲讽中前行的,把他压得窒息。
    那时的纪忘川不愿说话,可他却出奇耐心地看着月琳琅,可爱美好的年纪,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
    小琳琅拧着眉,推着纪忘川问他怎么了,见纪忘川不搭理她,就气呼呼地直跺脚,身后的伺候的丫鬟忙上前安抚她。“我的小祖宗,这小兄弟恐怕是被咱们山下的灞山灵蛇给咬了。”
    她认真地抱怨月望山,还不忘瞟纪忘川一眼,心觉这哥哥长得真好看,白白的脸,乌黑的眉毛,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爹爹真坏,怎么能在山下养蛇呢?”
    小琳琅颐指气使的态度,一看就是平素宠坏的小祖宗,只要认定了的事,非得干成不可。“锦素姐,有没有解药,快救小哥哥。”
    锦素犹豫地摸了摸手,问纪忘川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灞山灵蛇就是灞山下的第一道屏障,要通过灞山灵蛇阵必须有月海山庄特制的解药,否则一群人贸然上山,恐怕还没到山脚已经中毒身亡。寻常人经过灞山都会绕道走,今儿遇上被灵蛇咬伤的少年,倒是让锦素上了心盘问。纪忘川心知这丫鬟是谨慎地盘查他。他松了松口,诚恳说道:“村里抓壮丁去充军,我不甘心就跑出来了,不认路就撞到这里来了,谁知……”
    锦素问道:“你爹娘呢?”
    纪忘川眼神木讷,好似不欲开口。“死了。”
    锦素怜悯道:“也是可怜孩子。”
    小琳琅不耐烦起来,催促道:“小哥哥真可怜,锦素姐,快救他。”
    纪忘川看她个头小小的,使唤起人来的架势一点都不错。锦素耐着性子,向大小姐投降。“知道了知道了,大小姐,只是这灞山灵蛇之毒,光是有解药还不行,得把毒血吸出来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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