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早就停口,他默默地看着阿弦,终于道:“好,我不说,你放心……我不说。”
    阿弦仍是警惕地望着崔晔,仿佛他会欺骗自己。
    崔晔竭力向着她微微一笑,想要安抚住她,他探手,用最温柔的动作握住阿弦的手腕:“你听话,我不说。”
    阿弦的双眼瞪得很大,像是在审视他在说什么,崔晔握住她的手后,又略用了几分力道,却并没有任何强硬动作,才让她放下双手。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是不是饿了?”他只是这样和善地问道。
    像是被什么刺中身体,阿弦瑟缩了一下,然后摇头。
    精神极度焦虑,身体像是虚浮着,已经不属于自己。
    这时侯,房门被轻轻一敲,然后推开,是虞娘子送了安神汤回来。
    忽地看见阿弦醒来,虞娘子面露惊喜之色,忙把汤水放在桌上,抢步过来:“醒了?可觉着怎么样?”
    阿弦看着她的脸,恍恍惚惚地说:“姐姐,我很好。”
    虞娘子摸摸她的额头,并不觉的烧热,又见崔晔握着她的手,当即醒悟过来,便重后退回去,道:“好歹醒了,快趁热喝了汤。”
    她将汤水端了过来,本想自己喂,因见崔晔在旁,就有些犹豫。
    果然,崔晔举手接了过去,道:“我来就好了。”
    崔晔用调羹舀了汤水,吹了吹,才送到阿弦唇边,阿弦呆了呆,听到他说“张口”,终于张开嘴吃了。
    虞娘子站在旁边,看阿弦如此反应举止,大异于平常,那原本充满宽慰的眼神中才又透出几分骇然跟担忧来。
    崔晔却不动声色,有条不紊地端着汤碗喂食,好像目下这才是天底下最值得关心的一件事。
    如此一直吃了四五口,阿弦别转头去:“我不想吃了。”
    崔晔温声劝慰道:“你乖些,这是小虞熬了两三个时辰的,别辜负了她的心意。”
    虞娘子微怔,心中却也因他这句话而变得酸软。
    而阿弦听了这句,也有些松动,于是又喝了两口,好歹把一碗汤给喝光了。
    虞娘子忙接了空碗过来,迟疑着又说:“还该吃些饭,我叫人准备去?”
    崔晔略一点头,虞娘子急转身出去了。
    剩下崔晔,玄影,跟阿弦三个在屋里,玄影见阿弦吃完了,就人立而起,前爪搭在榻上,它虽不能言语,却能嗅到主人身上透出来的那些有关情绪的气息。
    而这一刻阿弦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显然让玄影极为不安。
    窗外的雨声似乎加快了些,阿弦喃喃道:“下雨了吗?”
    崔晔道:“是呀,从午后就开始下了。”
    阿弦道:“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怎么在家里?”
    崔晔道:“戍时三刻了,我当然是该在家里,不然又该在哪里?”
    “吏部不忙么?”阿弦问道。
    崔晔一笑:“并不算很忙。”
    “骗我。”阿弦低头,喃喃道,“前天你还跟我说,近来怕要晚归。”
    崔晔正是想引她说话,见她终于提起前天,他稍微迟疑,便道:“阿弦,前天……”
    “轰隆隆……”一声惊雷从头顶滚过,就像是雷神发怒,正在屋顶的阴云上发狂般逡巡徘徊。
    阿弦尖叫一声,崔晔适时地张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阿弦,没事了!阿弦!”
    阿弦却并不听,一边试图挣开,一边大叫。
    “阿弦……”崔晔抬手摁住她的头,在她耳畔低声唤她的名字,强令她安静下来。
    此刻门外虞娘子听了动静,也飞跑进来,见状想上前又忙止住,只是死死地捂着嘴,眼中的泪早泫然欲滴。
    “阿弦,”崔晔见止不住她,把心一横,道:“那件事已经发生了,阿弦,你镇定些!”
    突然虞娘子叫道:“天官!”
    崔晔回头,顺着虞娘子的目光看去,却见阿弦的嘴边流出了殷红的血。
    崔晔双眸微睁开,举手捏住她的下颌,想让她放松。
    屏住呼吸,崔晔索性道:“你再这样也无济于事,高建他、高建已经去了。”
    好像是雷神手持的斧凿终于雷霆万钧地打下来,正落在了阿弦的头上,震怒惊痛,无法可挡。
    阿弦身子一晃,晕了过去。
    先前已经杀害两人的凶犯再次作案,这一次被害的,正是才调往刑部当差的高建。
    据说高建被害当天,正请女官跟金吾卫陈将军饮酒,三人作别后高建独自一人返回的途中出了事,虽然陈将军跟女官随即赶到,却已经回天乏术。
    此案惊动了监国太子,命大理寺跟刑部联手,尽快找出真凶。
    高建跟袁恕己,桓彦范等都认识,这件事发生之后,其惊动可想而知。
    袁恕己对高建……虽然算的是爱屋及乌,但高建性子有趣,更是阿弦的知交,袁恕己看待他自跟对别的不同。
    且还是在桐县一块儿共事过的,当听说是他出事的时候,袁恕己几乎以为是弄错了,他不信这种事会落在高建身上。
    但当亲临现场的时候,袁恕己很快肝胆俱凉。
    大理寺中,陈基讲述当时的经过。
    那天,他们三人出了酒楼,高建先走,他跟阿弦随后。
    还未说几句话,阿弦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撇下他往前急奔,因赶的太急,仓促中还撞翻了两个人。
    陈基不知发生何事,但却放心不下,忙紧随其后。
    两人穿过长街,来到分岔路口,陈基才追上阿弦:“怎么了?”
    阿弦呆立原地,张目四顾,似在找什么,忽然她大声叫道:“高建!高建!”
    陈基心头一凉,阿弦猛然回头看向身侧那条黑洞洞地小巷,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纵身掠了进去。
    就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他们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高建。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基打住了。
    他原本是坐着的,此时忽然站起身来,他转身往后走了几步,手又用力抚过下颌,焦虑地不想再说下去。
    袁恕己道:“陈将军。”
    陈基背对着他,低着头道:“当时、当时他还有一口气。”
    “他说了什么?”
    “他是说了一句话,但是……太模糊,我并没有听清楚,是弦子……是女官她先到了身边的。”陈基举手,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揉了一把。
    “那你当时可看见什么异常了吗?”袁恕己保持冷静。他知道以陈基的敏锐本能,在那个时候,只怕会有所察觉。
    陈基的确如袁恕己所想,在赶到现场的第一时间,他看见了高建,然后下意识地就转头看向周围。
    高建倒下的地方是巷尾,前头封死,这就是一条死胡同,而他们一路过来,也并没有看先什么人。
    “什么也没有,”陈基咬牙切齿,“我们到的时候,没有人,除非下手的是个绝顶高手,又或者……”
    陈基没有把后面一句说完。
    但他相信袁恕己知道自己要说的是什么。
    袁恕己果然并没有问下去,倒是他旁边的刑部差官问道:“陈将军,你说或者什么?”
    陈基道:“或者下手的并不是人。”
    这人听了先是要笑,但那笑还没出现,就僵在了脸皮底下。
    不是人,那是什么?
    袁恕己继续问道:“然后你们是怎么做的?”
    陈基重又深深呼吸,让自己尽量镇定。
    ——当他们两人赶到的时候,高建已经惨遭毒手。
    对于这件案子,因为陈基身为金吾卫将军,负责长安城防,当然也曾有过详尽了解,对于凶手的作案手段,了然于胸。
    当看见高建的模样的时候他就知道的确是碰见那恶贼了。
    但关键的一点是,这一次,那恶贼并没有尽数做完他想做的。
    他只来得及割断了高建的喉管,左腿,以及……
    用力一摇头,把印在脑海中的灿烈景象挥去,但陈基知道,只怕终此一生,这一幕噩梦般景象也会缠绕他不去。
    “当时,弦子她跑去高建身旁,但是……她不敢去扶他,因为……”陈基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声音,“我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救不了了……”
    陈基终于无法忍受,他嘶声吼道:“到底是谁干的,不管是谁我一定都不会放过他,我一定要给高建报仇!”
    崔府。
    崔晔看着到访的袁恕己,淡淡道:“少卿若是要探望,我替阿弦心领了。但如果是想来问案情相关,只怕这不是最好的时候。”
    袁恕己不为所动:“早些问清楚线索,便更有利于破案,这次是凶手第三次犯案,也是唯一一次被打断了的,他一定在不经意中留下了蛛丝马迹,阿弦是最有力的目击之人。”
    崔晔皱皱眉:“你总该了解她的性情,遇害的人是高建。你以为阿弦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说当时的情形么?”
    阿弦是个最重情义的人,高建对她而言,虽不是手足,却似手足,高建身上发生的一切,都让阿弦无法接受。
    乃至崩溃。
    想到之前只是跟她提了一句,她的反应就那么强烈,崔晔不愿冒险。
    袁恕己道:“天官,你果然是儿女情长起来了,若是按照之前的你,这会儿早不必在这里跟我耽搁这许多时间了。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想要给高建报仇,不是回避不谈就能风平浪静的,请让我见阿弦,这才有利于尽早找出真凶。”
    崔晔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正题。但是现在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阿弦。
    不料就在袁恕己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有人哑声道:“想要找真凶吗?我知道真凶是谁。”
    他们两个齐齐回头,却见阿弦扶着门框站在门首,脸上毫无血色,只是两只如同寒星的眼中,透出了冷冽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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