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手势一停,命传。
    顷刻,桓彦范进了殿内,拱手行礼。武后道:“来的这么早,一定有要紧事要跟我说了?”
    桓彦范道:“娘娘,是关于河内侯虐杀奴婢案。”
    “哦?”武后神色淡然,好像没了兴趣,举手又拿了一份折子,口吻淡淡地说:“我昨日问过狄仁杰,说是还没有找到什么证据。”
    “的确是没有证据,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禀告娘娘。”
    武后随口道:“什么事?”
    桓彦范道:“昨晚上,我随着女官去过河内侯府。”
    玉指才要去提毛笔,却在瞬间停住:“继续说下去。”
    桓彦范将昨夜经过,枝叶细致地同武后说了一遍。
    当武后听到他复述武懿宗那句“我的女儿当为我死”的时候,武后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目光簇亮,似冰般冷也似火样热。
    武后竭力不动声色:“他当真是这么说?”
    “是。而且河内侯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的确是这么做的。”桓彦范静静回答。
    极快瞥了武后一眼,桓彦范又道:“另外还有一件小事,女官因看不惯河内侯如此冷血斥责了他几句,河内侯便口出要挟之语,威胁要像是折磨那丫鬟一样挖掉女官的双眼……”
    “什么?”伴随着这带着怒火的一声,武后一掌拍在桌上,面上惊恼交加:“武懿宗敢这么放肆?”
    桓彦范沉默。
    武后起身,在原地来回踱步,片刻,她轻轻一挥手:“你先退下吧。”
    桓彦范拱手行礼,后退出殿。
    武后重新走到桌边,缓缓落座,心里却烦乱异常。
    牛公公早识趣地端了参茶上来,道:“娘娘,别烦心,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心肺。”
    武后接过茶盏,但心头气往上撞,竟连一口水也咽不下去,恼怒冲乱,信手将茶盏往旁边一扔,参茶洒了一地。
    牛公公忙叫人来收拾,回头看武后,却见她揉着头,隐约喃喃道:“武懿宗行事如此卑劣荒唐,实在难堪大用,也罢……”
    三日之后,关于河内侯虐杀家奴的案子,御史台有了宣判。
    有人证招认,武懿宗虐杀的情节属实,尸首因早给他命人扔在乱葬岗,被野物啃食无法收拾,此事情节十分恶劣,已经远超出了寻常的谋杀家奴情节。
    原本《唐律》,对于达官显贵谋杀奴婢,处罚的并不严重,若误杀的话甚至只需要罚些银子鞭打数十,就算是有意谋杀,也不过是服刑一年,至多一年半。
    而且武懿宗又是皇亲,所以在先前此事传扬开去后,长安城的臣民们,倒有一大半是认定了这件案子会无疾而终的。
    可最终结果让他们大吃一惊。
    武懿宗被判谋杀家奴,即日起褫夺爵位,革除官职,鞭打三十,流放豳州,毕生不得回京。
    但武懿宗之外,他的家人,比如武馨儿跟陈基,却并未被牵连。
    饶是如此,长安城已经议论纷纷,有些人因知道武懿宗的为人,自然拍手称快,但其他的某些家中蓄养大批家奴的显贵们,却有些忧心忡忡,觉着判的太重了,生怕有一日这灾殃也落在自己头上。
    可是武后都能如此大义灭亲……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在武懿宗被发配离开长安的时候,除了武馨儿跟陈基外,还有一个人前来送行。
    那就是武承嗣。
    周国公虽然也并不十分待见武懿宗,但毕竟是“同宗”,且也有过交际的。
    两人相见,武懿宗仍不忘挑唆:“殿下你可看明白今日我的下场,要引以为戒,切记。”
    武承嗣只得答应着。
    武懿宗回头看武馨儿,女儿虽然看着感伤,但……总觉着哪里少些什么。
    武懿宗只得对陈基道:“以后,馨儿就全交给你照料了。”
    陈基则仍是一副恭敬的样子,道:“请岳丈见谅,我本想跟馨儿一起跟随伺候,不过皇后竟然不许我离开长安,如今不能尽孝……”
    武懿宗心里听不进这些花言巧语去,便只一笑。
    他正要转身走开,就听身后武馨儿道:“爹。”
    武懿宗以为女儿要再跟自己洒泪告别,不料武馨儿道:“那天晚上爹说,做女儿的就该为了爹死,是真心的吗?”
    武懿宗一震,本能地看向陈基,心中怀疑是陈基暗中挑唆告密。
    武馨儿道:“爹不知道吧?那天晚上,虽然被女鬼附身,但我仍是能听见看见你们的所作所为的。”
    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武馨儿哭道:“爹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武懿宗无言以对,竭力仰头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前去了。
    身后,武馨儿呜地哭了起来,陈基将她搂在怀中:“好了,不要哭了,我已经交代那两位官差,让他们好生照料岳丈了。”
    武馨儿哭道:“那夜后我才知道,是夫君对我最好……以后我只有夫君了。”
    陈基道:“现在知道也不晚。”一边安抚武馨儿,一边抬头扫了眼武懿宗离开的背影。
    他的双眼是前所未有的炽亮,唇角一动,是个了然释然,又略带舒心的笑。
    事后,狄仁杰,袁恕己,阿弦,桓彦范四人又坐在一起,说起此事。
    桓彦范作为一个知道内情的人,笑问狄仁杰道:“御史,你当时祷念的时候,可有没有感应到什么?还是一味地自言自语?”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道:“实不相瞒,我虽然不似十八弟一样能看见,但是我也能猜得到,的确有‘人’在我旁边。”
    “这是为什么?”桓彦范好奇地睁大双眼。
    “因为,”狄仁杰笑看阿弦,道:“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息结成了霜雾。我记得十八弟曾跟我说过,但凡有阴魂出现,一定会骤冷。所以我是十拿九稳的。”
    袁恕己目瞪口呆,继而拍掌道:“妙的很!又可怖,又新奇,难能可贵的是你本没有小弦子的能耐,却比她做的还好呢。”
    “这就不敢当了,我也不过是撞撞运气罢了。”狄仁杰笑着摇头。
    袁恕己道:“先不要顾着互相吹捧,且告诉我,不是说侯府里没有人敢作证?怎么后来竟冒出一个证人来,这证人又是谁?难道不怕也被武懿宗杀人灭口?”
    “怕,当然怕,所以才未敢表露身份,只是秘密作证而已。”狄仁杰回答。
    袁恕己左顾右盼,见周围无人,便小声道:“那么此人到底是谁?不必也瞒着我们吧?”
    桓彦范在旁笑的奇怪,却又怕袁恕己看出来,就拿了杯子跟旁边的阿弦道:“你怎么总是不吃?难道是在担心崔二哥?”
    阿弦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他去未来岳父家赴宴,乃是好事。”
    这会儿袁恕己因问不出来,就回过头来,他打量着桓彦范跟阿弦:“不对。”
    桓彦范问:“哪里不对?”
    袁恕己道:“我琢磨着,怎么这一桌上,只有我好奇这作证的人是谁?如果是平时,你们两个肯定也要追问的,难道……”
    桓彦范忙假装低头喝酒,阿弦咳嗽。
    袁恕己眼神狐疑,忽然他心头一震想到了一个可能。
    张了张口,袁恕己想要问是不是“那个人”,但看着阿弦的神色,却终于没有问出声来。
    直到下了酒楼分道扬镳,袁恕己私下里问狄仁杰:“你的证人,是不是陈基?”
    狄仁杰笑道:“怎么少卿猜是他?”
    袁恕己道:“直觉而已。”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算是默认。
    袁恕己叹了声:“虽然我也想是他……毕竟如此做才算良心未泯。但是我又觉着一定不是他。”
    “为何不是?”
    武懿宗是武氏皇族,虽然当初陈基娶武馨儿的时候武懿宗还未出人头地,但随着后来的青云直上,有些原先耻笑陈基的人渐渐回过味来,知道当初陈基那样的有为青年突然去娶姓武的女儿,一定会有他自己的用意,而他的这下注赌大小一样的婚姻,果然大大地赢了。
    可也正是因为武懿宗是皇亲,注定了陈基永远不可能开罪他,更加不可能反叛他,因为只要反叛了武懿宗,直接等同反叛了皇后。
    故而袁恕己曾笃定,什么人都可以作证武懿宗杀人,只有陈基绝对不可能。他毕竟是武懿宗的贵婿,已算是武氏皇族的人。
    因此只要陈基一出头,只怕不是武懿宗先动手灭了他,而是皇后直接动手。
    毕竟,如果陈基今日能反叛武懿宗,明日自也能反叛皇后。
    所以袁恕己虽觉着是陈基做了那个关键的有力的人证,却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冒险。
    开了春,迎面朱雀大街上吹来的风都带着温软的气息。
    行人也一如既往的多,摩肩擦踵。
    狄仁杰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觉着小桓怎么样?”
    袁恕己未懂他的意思:“小桓?极伶俐机变,年纪虽然小,我看前途无可限量啊。”
    狄仁杰思忖了会儿,仍是笑微微地说道:“这话我也曾对天官这么说过,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崔晔?”袁恕己皱眉,心里却不明白狄仁杰怎么忽然把话题转到桓彦范,又复转到崔晔,如果是想引开话题,未免也做的太过生硬了。
    狄仁杰点点头:“当时天官跟我说,士则乃是恩荫出身为官的,算来是圣上的勋卫,虽然官职在你我之下,但论起跟皇家的亲近来,只怕还在你我之上。”
    袁恕己起先一头雾水,但心里细细琢磨这句话,忽然如雷轰电掣:“你的意思是说……小桓是陛下的……”
    适当噤口。袁恕己深深呼吸。
    从认识桓彦范到现在,彼此相处所说的话等等……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
    可倘若自己领会的意思是对的,那么,倒是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武懿宗的案子会忽然间来了个大反转。
    陈基当然不敢反叛武后,以此类推,也当然不敢反叛武懿宗。
    如果要他跟武懿宗“反目”,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关键人物武后。
    除非是武后的首肯。
    否则陈基胆敢轻举妄动,的确跟把提着头往刀刃上放没什么两样了。
    且说阿弦被桓彦范推搡着吃了两杯酒,进府之后打着好几个哈欠。
    她半闭着眼,迷迷糊糊低头耷脑地走进门,才要扑倒在床上睡过去,就听得有个久违的温柔的声音道:“阿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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