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见过那人命官司的卷册,又听李贤透露了胡氏门阀的话后,阿弦心里先入为主,便以为自己将见到的凶手,多半是个跋扈凶恶之人。
    谁知当在大牢里看见那被囚禁者后,完全出乎意料。
    那是个上了年纪、看着像是弱不禁风的老者,容貌憔悴而苍老,看这架势似乎站都站不稳。
    就连狄仁杰也不禁意外,他跟阿弦一样,所知道的这杀人凶手,年纪才到五十岁,可是面前的老者,看着却像是七老八十,不应被囚禁在此的年纪。
    狄仁杰道:“你可是胡浩然?”
    老者抬眼,却并不回答。旁边的书吏道:“这两位是长安特派来的使官,问你话的是大理寺的狄少丞,旁边这位是户部的主事女官。”
    此刻李贤因不想妨碍他两人做事,便在旁边的房间中等候。
    胡浩然听狱卒报了姓名,脸上才露出了惊动之色,有些深邃的眼窝中枯干的双眼转动,先是盯着阿弦看了半晌,才又看向狄仁杰,问道:“你就是那个、一天里处理了百余件案子,却没有一件案子断错的狄仁杰狄大人?”
    狄仁杰道:“我便是狄仁杰。陛下跟皇后特意派了我跟女官前来查理此案,你若是有什么供述,便趁此机会,说个明白,是非曲直,我跟女官自会断定。”
    胡浩然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伸出双手,望着那同样枯瘦如树枝的双手,喃喃道:“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并没有任何冤屈,的确是我杀了人,如此而已。”
    狄仁杰跟阿弦对视一眼,都觉着诧异。
    在狄仁杰看来:这胡浩然看着绝不像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但他供述时候的神情甚是坦然,也的确不似是有冤屈的样,难道这案子如此简单就能了结了?
    忽然阿弦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人?”
    胡浩然叹息说道:“那人本是流民,却强占了我家族耕地,我同他理论,他却出手打人,把我家中上下族人都打伤了……我气不过,那夜,便……”
    他的声音有轻,显得十分气弱,神情有些麻木,但从头到尾却说的很有条理。
    只不过说了数句,身体有些支撑不住,连声咳嗽,狱卒上前把他扶住,才不曾跌在地上。
    狄仁杰见状,只得暂时让人将他带走。
    众人退后,阿弦脸色凝重,道:“这位胡先生所说不错,人的确是他杀的。”
    狄仁杰虽然意外,却因知道她的能耐非同一般:“你……确定?”
    阿弦道:“我确定。”
    原来方才胡浩然跟他们讲述案情发展经过的时候,阿弦一边听,眼前却也看见了整个的案发重现。
    虽然事情经过惊心动魄,远非胡浩然的口吻这般木讷无波,但事情的确如他所说,并没有什么出入。
    的确是胡家之人跟那被害者口角,被害者仗着孔武有力,出手打人,这胡家众人偏偏都是些妇孺老弱,又是读书之人,哪里能够跟他相抗,顿时被打的七零八落,倒地不起,看着甚是凄惨。
    当夜,这胡浩然因气不过,便提刀潜入被害人梁越家中,将他砍杀……
    两人出了牢房,李贤迎过来问道:“如何了?”
    阿弦因见了案发经过,加上这牢房里的气味不好,她身心更加不舒服,便道:“我想回驿馆先休息会儿。”
    狄仁杰道:“你先回去,我再看一看卷宗。”
    李贤道:“我陪你。”
    阿弦待要推辞,又觉着太过冷待了他,便未曾做声。
    李贤便同她往刺史府外而行,才出门,迎面却见十数个人远远地站着,看他们出门,便大声叫道:“冤枉,大人,冤枉!”
    又有人道:“我们老爷并没有杀人,冤枉!”一边叫嚷,一边呼啦啦地跪倒在地,向着此处磕头起来。
    阿弦止步张望:“这些是?”
    李贤因知道底细,便道:“他们就是胡家的人,之前也曾来过数回,这次大概是听说了京官抵达,所以又来喊冤。”
    阿弦望着这些人悲戚而焦急的神情——其中除了妇人外,还有几个小孩子,跪在中间啼哭不已。
    眼前顿时又出现方才所见胡浩然提刀杀人的样子,跟他现在的这幅老朽木然之态很不一样,怪不得这些人如此不信,如果并非亲眼所见,连她自个儿也是不信的。
    第310章 水落石出
    李贤见她凝眸不语, 便也说道:“你现在知道这件事为何如此棘手了么?一来涉及胡氏之人, 二来, 虽然说凶犯承认杀人,但是你看他的样子, 简直似手无缚鸡之力, 若说他能杀了那种地头蛇,实在匪夷所思。”
    民间的消息是传的最快的, 都知道凶手是胡浩然, 偏偏这个胡老爷子是个有些名望的老儒,曾经在甘宁也教出过许多读书之人, 这些人如今或在州县为官,或者为小吏,或为士绅, 当然也不信自己的老师犯案,有的人甚至暗中不平……所以这案子不仅仅牵扯门阀,争田地,其中还有许多微澜暗涌。
    别的不说, 今日贾昱的“宴请”,席间就有许多跟胡家关系匪浅之人,原本还想趁着酒宴之上,跟使官诉说详细、讨些情面之类。
    沛王李贤陪着阿弦上车之时, 有一个小孩子冲出人群,避开挡路的官兵,哭着向两人跟前跑来。
    李贤身后的侍卫和阿弦的副手忙上前阻挡, 阿弦拦下众人,让放那小孩子上前。
    小孩子扑到跟前,不由分说抱住她的腿哭道:“大人,爷爷是冤枉的!”
    阿弦低头,望着这孩子泪流满面的模样,却看见了另一慕场景——就在那叫梁越的死者逞凶的时候,这小孩儿扑上前踢打,却被梁越一脚踹开,跌在地上。
    阿弦不言语,只是握住小孩儿的手,将他的袖子轻轻掳起。
    小孩子不知为何,呆呆地一动不动,旁边李贤垂眸看来,却见这孩子的手肘上,像是受过重创,还有些旧的结痂未退,退掉的地方则露出了粉红色的疤痕。
    李贤不由道:“这是怎么了?”
    小孩子红着双眼:“那次被坏人推倒了,撞在石头地上跌坏了的。”
    李贤一惊:“你说的坏人,是那个姓梁的吗?”
    小孩子点头,又叫道:“我爷爷是冤枉的,是那坏人不好,不要杀我爷爷的头!”
    李贤皱眉看向阿弦,阿弦心里五味杂陈,假如没有看见胡老爷子亲手杀死梁越的场景,或许此刻还可以安慰这孩子,告诉他一定会查明真相,但如今真相已是板上钉钉,竟连一句虚假的安慰也无法出口了。
    李贤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对那孩子道:“放心,这一次有长安城来的狄仁杰狄大人,跟户部的女官大人,他们两个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两人了。”
    李贤说罢,便握住小孩子的手,领着他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胡氏族人跟前。
    胡家众人自然认得是沛王,顿时哀声一片,齐齐请求。
    李贤抬手示意众人噤声,刹那间,现场鸦默雀静。
    一双双殷望的目光齐齐看着李贤,沛王李贤道:“各位的心情我很明白,但是如今,陛下跟皇后指派了大理寺的狄大人跟户部的女官大人,如果说天底下还会有人查明此案的真相,那非他们两人莫属。相信我,这件案子一定会很快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如今你们且放心的回去,如果两位大人有什么传唤,你们一定要即刻前来应答,这样才有助于及早破案。”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为首一名老者道:“沛王殿下,我们相信殿下所说的话,只是我们家主年纪大了,怕他有个万一……”
    李贤想了想:“我会尽快跟两位大人商议出一个妥帖的法子,如果……”他眉头一皱,终于下定决心,“老先生身体不妥,如果可以暂时让他在狱外就医……”
    众人听到这里,已按捺不住鼓噪起来:“多谢沛王殿下开恩!”竟不等李贤说完便纷纷磕头,有妇人等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等胡家众人好歹都去了后,阿弦走到李贤跟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阿弦本是想责备李贤:不该答应胡家众人,一来,胡浩然杀人已成定局,不管如何,“杀人者死”,又说什么“真相大白”?
    且自古以来就没有什么把杀人凶犯弄出牢狱就医的说法,假如因此节外生枝更出乱子,不仅是主审官,连李贤只怕也无法免责。
    但是面对方才那些妇孺孩童,又想起胡浩然老迈朽然的模样,阿弦其实也暗自心软,只是做不到李贤如此决然行事而已。
    阿弦虽然没开口,李贤却已经猜到她的用意:“你是怪我……自作主张吗?”
    咽了口唾沫,阿弦低低道:“我只是怕殿下会惹祸上身。”
    李贤听了这句,眼睛一亮,继而笑了笑道:“我只求问心无愧罢了。”
    阿弦不由嘀咕道:“替杀人凶犯求情,这可是有违律法的,怎说问心无愧呢?”
    李贤眼睛看着她,唇角笑意更盛:“我虽然不是狄大人那样能干的法官,当然也没有你的本领,但是我……我觉着,胡先生并不是杀人真凶。”
    阿弦实在忍不住,“嗤”地无奈而笑。
    李贤道:“你觉着我说的不对么?”
    阿弦叹道:“我也想殿下说的是对的。”
    李贤道:“那么就继续追查,直到你的心里也再无任何疑虑为止。”
    沛王李贤的声音十分温和,但却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决断。
    直到现在,才让阿弦意识到……眼前的人,的确是一位亲王,是高高在上、也能掌握生杀大权的雍州牧。
    这一句话,也像是给了阿弦一颗奇异的定心丸。
    目光相对,阿弦拱手端正地行礼:“是。”
    阿弦回到驿馆后,飞快地洗了个澡,稍事休息,便又前往刺史府。
    在此期间,狄仁杰已经传唤了被害者梁越的家人,其中,梁越的妻子跪在堂下,声泪俱下,控诉胡家仗势欺人,抢夺田地不成,便杀人报复,还买通官服,包庇罪犯,等等罪名。
    其他梁家众人所说也都大同小异,狄仁杰正命人将他们带下,阿弦从外而来,远远地扫了一眼。
    那些人正从廊下经过,且走且彼此不知交头接耳地说什么,但是阿弦眼前所见,除了梁家之人外,却还有一个……
    一个鬼魂,头脸被砍的面目全非,鲜血把脸容都遮的看不清楚。
    身体之上,也是刀痕遍布,胸腹之间被利刃剖开,里头的东西看着就像是屠宰场里被掏出来的那诸般货色,正在乱七八糟地晾晒。
    阿弦只看了一眼,双眼便情不自禁地避开不看。
    可是心中转念,阿弦又勉强地调回目光,看向那惨不忍睹的鬼魂。
    只见那鬼魂靠在一名尖下巴的妇人身旁,两只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她,满面怒容,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妇人却毫无察觉。
    阿弦瞥了两眼,微微低头往前而行,耳畔只听那鬼暴怒般大叫:“你对得起我么?!”
    身旁的玄影不由“呜”地叫了声,嗓子眼里藏着咆哮。
    阿弦忘了制止玄影,被它一叫,也忍不住抬眼向前,——目光陡然跟那鬼的目光对上。
    瞬间,那鬼魂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飞出来,然后他掠过那妇人身旁,嗖地便到了阿弦跟前:“你能看见我?!”
    阿弦很想否认,然而更想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因为他身体里的那些零件儿晃动,几乎都贴在她身上了。
    而在这时候,那一些人也正经过她身旁,有人看她相貌秀丽,衣冠异样,身后又有属官陪同,已猜到是长安来的女官,忙都避退行礼。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鬼魂,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目光看向那妇人:“这是……”
    相送这些人出府的刺史府官吏道:“回女官大人,他们是被害者梁越的家人,方才狄大人召见过的。”
    阿弦点了点头:“这位夫人是?”
    官吏道:“正是梁越之妻。”
    那妇人闻听,大胆抬头又看了阿弦一眼,两只眼睛却显得很灵活,眼中也全然没有怯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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