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见她不言语,却又轻描淡写地问:“我方才进来的时候,怎么听见说什么废后,死啊活的?”
    李治道:“你索性告诉她吧,她都已经知道了。”
    武后道:“哦?知道什么?”
    李治皱眉。
    武后却反而一笑,话里有话般道:“陛下,您这一整夜来去劳碌,必然是乏了,不如且早些安歇。我带了太平去。”
    李治一怔,不等他开口,武后已淡淡地对太平道:“太平随我来。”
    这一夜,长安城中有许多不眠之人。
    其中一个,便是陈基。
    先前跟高建离开怀贞坊后,高建因一无所知,还有些惋惜:“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还没有喝的尽兴,那个人是谁,好大的派头,只是来的太不巧了,打搅了我们的兴致。”
    高建毕竟是在桐县那个小地方里厮混的,所见的最大的长官便是袁恕己,对于长安城里的显贵等更是缺乏足够的认知。
    他只知道崔晔系出高门,是朝中大官,但因为当初在桐县跟崔晔十分“熟稔”,因此那份自然畏惧便减了不少。
    相应的,李治微服而至,且又谈笑风生毫无架子,对高建而言,自也认作是跟崔晔差不多的官员,丝毫不知这一位的来头竟是如天之大。
    陈基见他一直抱怨,只恨不能揭破“李三”的身份。
    高建又道:“大哥,你发觉了没有,弦子好像是越来越出落了,以前在桐县的时候大概是没长开,先前酒楼里我见到她,几乎不敢认,可真是女大十八变,越来越好看了,这还是男装,若是换作女孩儿的装束,再涂脂抹粉打扮打扮,只怕这长安城里也没什么姑娘家比她好看……我现在想起在桐县大家把她当小子看待,呼呼喝喝的,就觉着好笑。”
    高建毕竟有了三分酒意,说的高兴,就看着陈基道:“大哥你说呢?”
    陈基只能干笑了一笑。
    高建总算发现他格外沉默寡言,虽然自从在长安城跟陈基相认后,逐渐发现“大哥”比之前在桐县要寡言的多了。
    高建当然不知道,官职越高,自不必像是以前一样伶牙俐齿聪明外露,何况说的越多只怕错的也越多,因此适当的“惜字如金”才是正理。
    高建敛了笑,对陈基道:“大哥,多亏你我才能在长安落脚,只是我想,我实在不便再住在贵府里,我已经拜托两个认得之人帮我找便宜好住的房子,尽快找到就搬出去了。”
    陈基听他说起这个,才回神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让你搬出去……”忽然皱眉道:“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高建忙笑道:“没有!府里对我都好的很,是我自己觉着长住也不是法子,到底自己住能自在些。”
    陈基看了他片刻才也一笑:“既然如此,那就随你好了,不过如果他们找不到好的地方,你就仍住在家里就行了,知道么?”
    两人回到侯府的府邸。
    之前陈基虽自置买了房子,但武懿宗因官职连升,皇后又赏赐了宅子,他怕委屈了女儿,就叫武馨儿跟陈基陪着自己住。
    进府之后,高建自去客房歇息,陈基缓步往回,走到半路,就见一个侍女迎面走来,行礼道:“大人回来了?夫人已经问了好几回了呢。”
    陈基一点头,仍是不紧不慢地步子。
    不多时回房,见妻子已经躺倒歇息了,陈基正要退出,里头有人道:“好不容易回来了,又去哪里?”
    说话的正是武懿宗之女武馨儿,她起身,擦着眼睛看陈基。
    平心而论,武馨儿生得并不难看,只是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衫,衬得脸色略显焦黄,两只眼睛有些无神,但比起武懿宗那副尊荣,武馨儿并没有肖似其父,已经是上天格外的恩宠了。
    陈基止步:“我当夫人睡着,怕惊醒了。”
    武馨儿道:“我等你等了大半夜,你不回来我哪里能睡踏实,平日里值夜早出晚归的倒也罢了,怎么今日无事,也都这么晚回来,又去哪里应酬了?”
    陈基道:“同高建去见一个故人。”
    武馨儿一皱眉:“是不是那个女官呢?”
    陈基见她“无师自通”,便道:“是,阿弦改日就要去雍州了,所以同高建一块儿去看看她。”
    “阿弦阿弦,又是阿弦,”武馨儿有些微愠似的,“她去不去,关你们什么事?那个高建也是多事,不过是来投奔你的罢了,怎么还指使起你来了?”
    陈基皱皱眉:“说哪里话,他指使我什么了?”
    武馨儿道:“若不是他叫你去,你怎么会这大半夜的不回来?”
    陈基哑然:“就算不是高建,我自己去见见她又有何妨?”
    武馨儿一急:“我不许你去见她!”
    陈基因觉着夜深人静,两人如此口角似的,难免给丫头老婆子听见,改日多嘴的告诉武懿宗,还不知道又有什么波折呢。于是先忍气吞声道:“行了,无端端闹什么,有话明儿再说就是了。”
    武馨儿见他退了一步,偏道:“你为什么不答应我?难道是不肯?”
    陈基忍无可忍,沉声喝道:“够了,不要无理取闹!”
    武馨儿没想到他竟呵斥自己,一愣之下,难过起来:“果然他们说的对,你一定是跟她旧情难忘。”
    陈基听见那刺耳的四个字,不怒反笑:“什么旧情?你听谁说的?”
    “你不必心虚地打听是谁,”武馨儿道:“当初你不是跟她住在一起的吗?”
    这本是陈基的最大心病,所谓的“住在一起”,自是指的平康坊那一段日子。
    那段日子,最开始他不以为然,尤其是等挥别后却慢慢发现了其珍贵无可比之处,直到现在,已经珍贵的像是一段梦幻,他自己都不忍去碰触。
    没想到第一个过来狠踢上一脚的居然是武馨儿。
    陈基一愣之下,哈哈笑了起来。
    这会儿外间的丫头老婆子们果然听见,有两个进来道:“姑娘,姑爷,出了何事?”
    陈基收了笑:“滚出去。”
    那些下人们一惊,武馨儿从没看见他这样冷面之时,不禁也吓得不敢出声。
    陈基回头道:“你先睡吧,我还有事。”他拔腿出门,左右看看,往书房的方向而去,也不理身后传出的武馨儿的哭声。
    怀贞坊。
    阿弦手拄着腮,正在烛光下打盹。
    送走了李治后,阿弦牢记崔晔说“待会儿就回”的话,便叫下人们自去安歇,自己坐在堂下等待崔晔。
    只有玄影仍趴在旁边陪伴着她。
    正有些困倦欲睡,屋门轻轻地被推开,玄影抬头看了眼,旋即又安心地闭上双眼睡了过去。
    阿弦却仍未醒,已经趴在桌上朦胧似睡。
    崔晔走到桌边,看了她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探臂,拦腰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
    一抱之间阿弦便发现了,睁开眼睛,半明半暗的烛光中见是他,便无声一笑:“回来了?”
    崔晔“嗯”了声:“冷不冷?”
    阿弦道:“不冷。”把脸窝在他的肩颈里,舒心地深深呼吸。
    崔晔抱着她,送回了房中。
    阿弦道:“皇帝回宫了吗?”
    崔晔坐在榻边:“嗯,送回了。”
    阿弦道:“他怎么忽然晚上来了?吓了我一跳……”
    崔晔笑笑:“你不喜欢么?”
    “不是……”阿弦闭上双眼想了想,“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崔晔摸了摸她的额头,觉着有些热,疑心她是因为在堂下打盹被风吹了。
    阿弦会意,探手将他握住:“我没事。你累不累?”
    崔晔道:“不累。”
    阿弦眨了眨眼,身子扭动,往床内挪过去,抬手拍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阿叔过来躺着歇会儿。”
    崔晔一怔,脱口道:“使不得。”
    阿弦不以为然地笑道:“只是让你歇会儿,怕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崔晔皱皱眉,本能地觉着这话似乎是……两个人的角色正好调反了。
    阿弦握着他的手又拽了拽:“好不容易回来了,不想阿叔就这么快走,我又要去雍州了,虽然不远,到底有一段时候要见不着了,你难道不想我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就算是冰山,也要被融化了。
    崔晔先起身,将房门掩起。
    他缓步回来,坐在榻边,正要躺下,忽然又俯身,慢慢将靴子除去。
    阿弦转头瞥见,仍是笑吟吟问:“要不要我伺候大人?”
    崔晔的手一抖,脸上没来由热了起来,本来没什么绮念,因为这一句话,心里颇为别扭,想要临阵脱逃,又有些不愿就此败逃。
    只得强作无事,将靴子放好,才慢慢小心地平躺下来。
    这张床并不算大,阿弦虽尽量靠在里面,两个人之间,却仍不防衣袖交叠,幸而彼此把手放在各自的腰间,才不得碰触。
    崔晔的呼吸有一些紊乱,幸而阿弦也未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好歹容他有一刻的喘息时间。
    房间内静得让人心生异样。
    加上有炉火熏暖,似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淡甜香气,无处不在。
    为了驱散这种异样,崔晔咳嗽了声,忽然问道:“玄影呢?”
    旁边阿弦道:“堂下有炭火,多半是在那里守门了。”
    崔晔又想起一件事:“方才我进门的时候,还想着跟你说完就走,大门也没有关。”
    阿弦道:“伯伯看见了自会关起。不碍事,我这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喃喃问:“几时了?”
    崔晔侧耳听了听,万籁俱寂,只有风吹在窗棂上的声响。
    他判断道:“子时了。”
    耳畔窸窸窣窣地响动,下一刻,手臂被抱住。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崔晔在瞬间僵住了,他转过头,却见阿弦竟是侧了身,将自己的左臂抱在怀中。
    他想抽出,却并未付诸动作。
    阿弦慢慢蹭了蹭,额头抵在他的肩头上:“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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