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宗把《大宝箴》丢到张蕴古身前, 佯怒喝道:
    ——“你好大的胆子, 不怕朕砍你的头吗?”
    可是谁能想到, 此后居然……真的砍了他的头。
    真正是世事难料。
    蓝名焕的一句回答, 给了武后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武三思跳起来指天骂地之前,武后道:“好了,都不必再说了, 我心里已经有数。”
    手指轻轻地在《大宝箴》上掠过, 那一行行珠玑文字也在指尖流转。
    ——大明无偏照, 至公无私亲。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如衡如石,不定物以数,物之悬者,轻重自见;如水如镜,不示物以形,物之鉴者, 妍蚩自露。
    ——四时不言而代序,万物无为而受成。岂知帝有其力,而天下和平。吾王拨乱,戡以智力;人惧其威,未怀其德。
    这世间如此诡奇莫测,而又这样顺理成章,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却又丝丝入扣,起承转合,天衣无缝,令人惊叹。
    目光在“人惧其威,未怀其德”八字上停驻片刻,武后道:“错杀张蕴古,乃是太宗陛下平生至为悔恨之时,如今蓝名焕亦身染狂疾,我又怎能再明知故犯降罪于一名病者。着令户部郎中蓝名焕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底下蓝名焕仰头呆呆地看着武后,终于双手朝上,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吾皇圣明。”
    武后挑眉,凝视底下众人一笑。
    而蓝名焕俯身磕头,身子却猛地抽搐,往前扑倒,动也不动。
    狄仁杰靠得近,跟阿弦两人忙抢上前,将蓝名焕扶起来。
    很快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狄仁杰松了口气:“蓝大人无碍,只是昏迷而已。”
    武后点头:“着人送回府中好生休息,”又回首对牛公公道:“吩咐御医院,派两名最好的御医前去为爱卿调治。”
    这个结果突如其来,却甚是圆满。
    狄仁杰跟阿弦目光相对,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喜悦之意,两人朝上道:“娘娘圣明。”
    武后轻笑。
    太宗错杀了良臣,而同样的错误,武后并没有犯下。
    武后心底,其实是有一丝隐秘的得意的。
    武三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先前还特意拉了武承嗣一块儿,一来是特意给武后看看,武氏族人是何等的“齐心协力”,而他身为表哥,又是何等亲厚这位才进长安的表弟,丝毫的嫉妒之心都无。
    另外武三思私心想着,毕竟这位表弟,勉强也算是皇后面前的“新宠”,所以故意拉他跟自己同队而站,一则人多势众、“兄弟同心”地好行事,二来……事情按照自己所想发展自是最好,如果出现败坏的一面,多一个人跟着自己顶缸,耻辱的担子就没那么重了。
    没想到果然又吃了瘪。
    望着狄仁杰跟阿弦两个在前方的身影,武三思忍不住恨恨:“表弟,你可看见了?这长安城实在是很难周旋,哥哥的处境就是如此……姑母不肯偏向,还有这些不省心的大臣。”
    武承嗣的眼睛也在看着前方,只不过独在阿弦身上:“这位狄仁杰大人倒是名不虚传,是个稳重果断的人,倒是那个女官么……”
    武三思道:“怎么?”
    武承嗣道:“我先前在岭南,隐约也听说本朝有了一名女官,当时很多人不信,连我也半信半疑,却着实想不到非但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且……年纪这样轻,生得又如此美貌。”
    “美貌?”武三思喃喃。
    当初阿弦才进长安,彼此照面的时候,还不知阿弦是女子,印象里是个清秀少年,看着倒也算可口。
    只是几番交锋下来,渐渐觉着这“少年”虽看着可口,只怕吃起来咯牙,因此风花雪月的心思都打消了。
    武承嗣看着那道纤弱的背影,方才殿上相见,眼见阿弦身着女官官服,气质清朗明丽,容貌秀美隽秀,实在不可多得。
    不由若有所思地叹道:“如果换上女装,定然也是个绝色丽人。”
    武三思一哂,见他似有些“神魂颠倒”,心头悸动,就要借机说出阿弦跟崔晔的事。
    可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武三思反而笑说:“表弟,你的眼光可真好,这可是咱们大唐第一名的女官,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且又生得这样貌美,你可知道……长安城里多少显贵公子都暗暗地巴望着呢。”
    武承嗣这才回头笑问:“是么?那表哥呢?”
    武三思舌头一卷:他当然也“巴望”,只不过心里隐约知晓是无望的,何况两者之间的“仇恨”好似与日俱增,哪里还敢想其他。
    武三思故意叹道:“玫瑰花虽好,却十分扎手。我是不敢的,何况我已有了妻室,把好东西让给别人就是了。”
    且说阿弦跟狄仁杰先行护送了蓝名焕回府,经过这些日子的折磨,蓝家上下惶惶不安,随时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如今见好端端地将家主送了回来,一个个狂喜之余,竟喜极而泣。
    蓝夫人抱着蓝名焕大哭,又要向狄仁杰跟阿弦下跪。
    在这之后,负责护理的御医传讯,蓝名焕的脉象不再似先前般浮躁狂乱,反而有百川归海的宁静。
    而蓝名焕本人也极快地恢复,眼前再也不曾看见那些“幻象”了。
    短短数日,那个精明干练的蓝郎中又回来了,蓝名焕回到户部,重又开始主持金部大计。
    而阿弦跟狄仁杰也有一番私下的谈话。
    因阿弦在殿上所说蓝名焕跟张蕴古乃是同一人的说法……事先并未跟狄仁杰通风,所以狄仁杰心里也是疑惑的。
    从蓝府出来后,狄仁杰便问起来:“十八弟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蓝大人……就是昔日张蕴古的转世么?”
    阿弦道:“张蕴古身死是在贞观五年,距离现在,已有近四十年,正跟蓝大人的年纪契合。”——且蓝名焕身上并无任何鬼魅,剩下的,似乎只有转世重生一说能解释的通了。
    狄仁杰点头叹息。
    阿弦道:“狄大人是不是也觉着这件事匪夷所思?”
    狄仁杰微笑说道:“不,这种转世之说,或者魂魄附体重生,我也曾见过一些,但是近日却着实更大开眼界。我反倒是宁肯相信真相就是如此,毕竟……”
    他望着阿弦:“不是任何人都有荣幸,能够同写出《大宝箴》的先生大人同朝为官的。”
    阿弦笑。
    狄仁杰却又问道:“只是不知像是魏征,秦叔宝等名臣良将,会不会也已转世,或许就在你我之间?”
    阿弦道:“不敢说,谁知道呢?兴许狄大人是,我阿叔是,袁少卿是……但有一点可以确认,我可不是。”
    两人目光相对,均都大笑起来。
    阿弦回到户部,才进门,就被一干人呼啦啦围的水泄不通,纷纷打听蓝名焕之事。
    报了平安,至于其中详细,自不好尽述。幸而许圉师杀了来,这才从众同僚手中将阿弦“救”了出去。
    阿弦知他是个慈和长者,想法也并非那样食古不化,且蓝大人的事的确蹊跷外露,若不告诉,许圉师自也会胡思乱想。
    来至房中,阿弦便将自己跟狄仁杰的推断向许圉师说明,许圉师半晌作声不得:“这么说是……是张先生附身么?”
    阿弦笑笑,对世俗百姓而言,是附身还是转世,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了,最重要的是,蓝名焕已经平安无罪。
    又过数日,这件事已悄然传了出去。
    流传于长安坊间的版本,却是说蓝名焕被张蕴古附身,乃是不忿曾经被太宗错杀,为了讨回先前的冤屈才“阴魂不散”。
    多亏皇后圣明,并未再次错杀忠臣,反赦免了蓝名焕,张蕴古的鬼魂感念皇恩,这才放下怨念而去……
    不管外头纷纷扬扬说些什么,因为蓝名焕的回归,户部诸事回到正轨,近来户部上下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这天休沐,桓彦范早约好了阿弦要去灞桥赏雪,虞娘子道:“这样冷的天,怎么爱往外头跑呢?风又大,留神吹的头疼。”
    阿弦连日来囿于户部,查看点检户籍簿子等,整个人几乎都僵硬麻木,自觉浑身都有旧书跟灰尘的气息,便笑道:“正好出去透透风,松快松快筋骨。”低头看一眼玄影,“正好儿也带它出去耍耍。”
    两人年纪相当意气相投,纵马而出,玄影便也一路撒欢。
    这灞桥阿弦是来过的,当初才进长安,崔晔便特意领着她来过此处,如今“故地重游”,心情却跟当日天壤之别。
    桓彦范又仔细打听了蓝大人之事,阿弦并不瞒他,有枝有叶尽数说了,桓彦范啧啧惊叹:“自从有了小弦子,我都不必去听什么话本儿了。”
    阿弦笑道:“你当我是说书唱曲儿的先生么?”
    桓彦范笑道:“那可不能,你又不会唱。”
    阿弦忽地手痒。
    正玩闹,玄影汪汪叫了两声,一辆马车从身后官道上而来。
    阿弦两人侧身相让之时,马车却缓缓停下。
    车里一人探头道:“女官怎么在此?”
    原来这车中之人竟是尚书奉御武承嗣,两人见礼:“奉御大人何往?”
    武承嗣笑道:“正要去伽蓝寺拜一拜,这外头风大,两位不如来车中同坐?”
    两人忙推辞不受,武承嗣看着阿弦,倒也并没多说,只仍点头去了。
    此人去后,桓彦范琢磨着说道:“这位奉御大人,看着倒是有点意思。”
    “有什么意思?”
    “我看么,有对你的意思……”桓彦范摸着下巴,瞟向阿弦。
    阿弦大笑:“你那狗嘴吐不出象牙,明明是对你有意思。”
    谁知桓彦范却并非玩笑,正色道:“皇后特意把他从岭南召回,立即提拔为尚书奉御,他又是皇后的亲侄子,将来只会步步高升,身份显赫。方才我看他瞧你的眼神很是不同,且这位还未曾娶亲呢,如果他想求取本朝女官……”
    阿弦慢慢地隐了笑:“别说啦,不好笑了。”
    桓彦范道:“我是为了你着想才跟你说这些。”
    阿弦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有些暴躁道:“既然他身份将会显赫,自有许多高门小姐结亲,你看我,我哪里像是个女子了?”
    桓彦范果然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果然哪里都不像是个女子。”
    阿弦本是期待如此回答,但桓彦范的表情太过难以言喻,阿弦忽然想打他。
    桓彦范却又叹息了声,道:“可是这样也是别有一番韵味呀,不然的话,为何天官都为你神魂颠倒呢?”
    “什、什么?”阿弦只听见自己的耳畔“嗡”地响了声,脸上开始冒出热气儿,眼前的景物都似在旋转:他怎地会知道如此“机密”?
    “我这双眼睛……除了不似你能见鬼外,还有什么瞒得过的?”桓彦范抬手在她肩头拍了拍道:“别怕,我已经给你想了一条好计。”
    “你又在说什么?”阿弦舌头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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