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晔“嗯”了声:“有些琐碎之事。”
    两人对面站了一会儿,崔晔道:“既然如此,一块儿走吧。”
    阿弦答应了声,这才同他往外而行,只跟在他身侧一步之遥。
    起初两人谁都不曾开口。阿弦颇觉尴尬,心中便想找些轻松些的话题打破这般“僵局”。
    思来想去,于是问道:“上次见到的阿叔的表弟表妹们,是住在府里么?”
    崔晔扫她一眼:“是啊。”
    阿弦忽然觉着这个话题仿佛也不好,只是改口已来不及了,便硬着头皮道:“这样一来,夫人只怕是很高兴的。”
    崔晔微微蹙眉:“高兴什么?”
    “啊?”阿弦听出他的口吻有些冷,一错念,几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过了片刻才终于道:“夫人常说府里有些冷清……这下多了好几口人,应该热闹许多了吧。”
    崔晔听了这句,面色略有缓和:“哦,这倒是。”
    阿弦松了口气,既然提到了韦江等,不免想起昨晚上的那个诡异的梦,阿弦觉着嘴里口水涌动,舌头在其中随波逐流,却搅乱一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出了户部,此时天色更暗几分,秋风乍起,阿弦官袍单薄,身上微冷。
    正想道别,崔晔道:“你怎么来的?”
    阿弦并没马匹,只是步行,崔晔道:“天冷,我送你回去可好?”
    阿弦本要说不用,但他既然开口,直接回绝似不妥当。
    于是道:“那就有劳阿叔啦。”
    崔晔沉默。
    其实崔晔在开口之时,也已经后悔——毕竟此刻阿弦不是之前那样女扮男装,她是身份公开的女官,若还是像之前一样同乘一轿,只怕会招来闲言碎语。
    他向来想事情缜密周到,居然会犯这样古怪低级的错误。但阿弦已经答应了,总不能再反悔。
    忽地又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又何必如此拘泥避忌,反显得心中有鬼。
    一念至此,这才释然。
    两人上了轿子,阿弦惦记着昨晚那个梦,在心中演练如何开口,是否要开口,一时也没有在意跟他如此相近。
    崔晔听她呼吸不稳,便问道:“在想什么?”
    阿弦这才惊醒,发现两人贴臂而坐,这场景,却有些像是昨夜梦中所见。
    “阿叔,”阿弦定神,试着将心底的话说出来:“阿叔的表弟妹们,像都是极出色的人物,阿叔必然心中欣慰?”
    崔晔道:“也不尽然,这一次他们回长安,我们是第一次见。”
    “原来如此,”阿弦诧异,复绞尽脑汁道,“昨儿见面后,我们还说起来,这位阿江姑娘貌美非常,又值妙龄,只怕求亲的人很快就要涌到崔府……”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而且有种不妙预感,上次她这样处心积虑跟崔晔“套话”的时候,好像是……因卢烟年之事弄巧成拙。
    崔晔道:“是吗?你们背地里还说这种话?”
    阿弦一刺,她苦思冥想才找出的话,却几乎句句都有错:“我并没别的意思。”
    崔晔淡淡道:“我也只是问问而已。”
    阿弦蓦地想起上次他叫下人给自己收拾行李,一时如坐针毡。
    手在腿上一捶,阿弦哼道:“不管怎么样,阿江姑娘他们,到底是阿叔的表弟妹们,真正的亲戚相关,不像是有的人,本不相干……哼,这次阿叔大概不会叫人帮他们收拾行李了吧,大概还会让人把行李放起来,免得人走了呢。”
    崔晔听出来:“你……是在说我上次给你收拾行李?你觉着我是在赶你走么?”
    阿弦扭头:“我没这么说!”
    崔晔道:“但你是在这么想。”
    阿弦实在坐不住,转回头来看着他:“那我还能怎么想?是你先这么做的!”
    崔晔道:“你已经跟我说过多少次要离开崔府,难道我还要叫人把你的行礼放起来,免得你逃走?”
    阿弦被堵了堵,却又道:“就算我要走,我自己有手,难道不会打包行礼么?哪里需要人帮忙,你为什么不干脆叫他们把我的东西扔出门口去?这样岂不是更直截了当!”
    崔晔喝道:“阿弦!”
    阿弦不理,起身便要跳出轿子,崔晔眼疾手快,握住她的腕子,轻轻一拉,便将人拽了回来。
    猝不及防,阿弦半是跌坐在他的腿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阿弦忙不迭挪开去,离他远了些,手忙脚乱里,衣袍都乱了。
    轿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怪。
    终于是崔晔先咳嗽了声,缓声道:“你若要下轿,不可如此随意乱跳,会受伤的,要先叫他们停轿。”
    阿弦听他开口就说这句,俨然是“收拾行李”的另一种表达,“哈”地一笑道:“那好,你叫他们停轿,我走就是了。”
    崔晔一怔,脸上露出无奈之色,复又笑道:“你是怎么了,为何总跟我胡乱置气?”
    他这样一笑,又是温声无奈地询问,却仿佛能将所有阴霾不快皆都扫除。
    阿弦只瞄了一眼,心里的气就消了大半:“我才没有。”
    崔晔却哼道:“你还敢跟我置气,先前跟袁少卿他们又在酒馆里干什么?”
    阿弦睁大双眼:“我怎么啦?我们寻常吃酒而已。”
    “好个吃酒,”崔晔哼了声,“你先前曾答应我什么来着?”
    阿弦不懂:“说什么?”
    崔晔道:“那次在教坊你喝醉后,曾答应我两件事,难道都忘了?还是你根本是搪塞我的话。”
    阿弦头上似有冷汗,总算想了起来。
    那次喝醉无状后,崔晔叫他答应两件事,第一不可再推开他逃走,第二,就是不许跟袁恕己出去喝酒,以及不许歌舞。
    怪不得昨日他先问袁恕己是否打扰了他们吃酒的雅兴……当时还觉着他扫自己那眼有些古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弦先是心虚,然后看向他,理直气壮道:“我没有搪塞,我昨日没喝酒,不信你问桓大人跟少卿就知道了。”
    在桓彦范问她是不是去南边的时候,阿弦差点儿借酒浇愁,但酒才沾唇,便想起先前喝醉的窘态,于是并没有再喝。
    虽不是因为记得答应崔晔的话,但到底并未违背。
    崔晔对上她认真的眼神,笑说:“好。我相信阿弦。”
    阿弦肩头放松,暗自感激昨日那个自己。
    因户部距离崔府较近,离平康坊却远,阿弦自忖不必让他绕路,掀起帘子看看外头,果然崔府在望。
    阿弦道:“我在这里下就好了。”
    “……”崔晔道:“没有话再跟我说了?”
    阿弦一怔,果然记起一件事,这件事从昨日一直困扰到今天,阿弦道便把南边水患,许圉师想派自己过去一节跟崔晔说了。
    阿弦问道:“阿叔觉着我该不该去?”
    崔晔道:“你问我?”
    阿弦点头:“是,我想听阿叔的意见。”
    半晌,崔晔并未做声。
    阿弦唤了数此,崔晔才沉声而缓慢地说道:“于公而言,我认为你该去。”
    这个答案,其实在阿弦的意料之中:今日她本几次想去回复许圉师,但是心里始终惦记着该先问过崔晔。
    休班后她本已下定决心,此时又得崔晔这句话,足以。
    “我知道啦,”不等崔晔再说,阿弦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晔惊异:“阿弦,我……”
    阿弦把心一横,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阿叔。”
    崔晔道:“什么事?”
    阿弦未曾立即回答,双手放在膝头,袖口上的金色凤羽随着轿子摇摆,仿佛也摇曳起舞。
    许久,阿弦轻声道:“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崔晔道:“什么梦?”
    阿弦道:“我看见……有人在拜堂成亲,而、那个新郎官是……”
    当时那人回头,竟不是陈基,而是现在,在她身旁的崔晔。
    阿弦低低道:“我看到那新郎官就是阿叔,所以我想……也许,阿江姑娘真的是阿叔的命中注定。”
    身旁沉默。
    阿弦忽地觉着窒息,扬声叫道:“停轿!”
    第187章 护身
    轿子刚落地, 阿弦已掀开轿帘,冲了出去。
    身后轿帘徐徐垂落,也掩起崔晔凝视她的双眼。
    此刻他眼中的神情, 就好像才看见了天下红雨一样。
    轿里轿外, 仿佛两个世界,秋风飒冷,让人精神一振。
    阿弦定了定神,才要向崔晔辞别, 就听身侧有人惊奇唤道:“女官?”
    阿弦闻声转头, 却见在身旁数步之遥, 有几个崔府的丫头跟小厮, 手中抱着大大小小地物件儿,最前的正是卫氏姐妹两人, 明艳照人的妙龄少女,叫人眼前也为之一亮。
    目光相对,韦江走前几步, 笑得娇艳无匹:“果然是女官, 我还当是看错了呢……”说话间便瞥了眼崔晔的轿子。
    阿弦做揖:“韦姑娘。”
    韦江笑道:“这是表哥的轿子, 你们是一块儿回来的?”
    阿弦道:“是, 方才说了……几句话。”
    韦江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 不如去府里坐会儿,之前夫人提起女官,还甚是惦念的口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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