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拍拍额头,阿弦叹道:“我一定要快点搬出去,如果真的闹出大笑话来,把阿叔的名声也带累了。”
    手掌心拍在额头上,忽然又有种奇异之感,阿弦看看自己的手,又举手摸了摸额,再看看手,疑惑。
    正在此刻,门口有人道:“姑娘,不知好了没有,需不需要我们伺候?”
    一声“姑娘”,让阿弦遍体恶寒。
    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忙往水中缩了缩:“不用,我已经好了,我、我自己就行,不必进来!”
    丫鬟们去后,阿弦跳出来,正手忙脚乱地打理,外间又有人来轻叩房门
    “姑娘,夫人让我们送了两套衣裳过来,想让你过目看中不中意,若是喜欢,可以换上。”
    “衣裳?”阿弦先是一愣,然后想到了自己最“怕”的那件事,“稍等!”
    虽是才沐浴过,这番急躁,身上却似又出了汗,阿弦极快地将外袍穿好,扯了衣带匆忙系好,又把未干的头发胡乱在顶心团了个发髻,木簪子斜插。
    门口果然是卢夫人的一位贴身嬷嬷,带了两个丫头,两人各自捧着一个托盘,里头放着新做的衣裳。
    三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眉眼带笑地打量阿弦。
    老嬷嬷一挥手,丫头们捧着东西进屋放在桌上。
    嬷嬷道:“快看一看可中意,都是近来时兴的花色跟样式,倘若不喜这些,只管跟我说,回头再做就是了。”
    阿弦瞥去,却见两个托盘中,一样鹅黄柳绿,一样深红石青,颜色鲜亮的刺伤了阿弦向来看惯了灰扑扑素淡色的眼。
    苦笑:“这个、不用了吧?”
    老嬷嬷却是个急性子,忙叫丫头们展示给阿弦看:原来左边托盘中盛着的,是嫩柳绿丝质小袖短襦,领口袖口皆刺绣装饰,那件鹅黄色的却是相配的裙子,并一袭花色斑斓的披帛。
    另一套略厚些,淡石青的散花织锦缎上衫,深红石榴裙。
    阿弦看直了眼,忽觉自己若是穿上这两件儿,大概立即就会变身成花花蝴蝶,即刻就能翩然飞走。
    老嬷嬷见她半晌不做声,“满脸惊艳”似的,便也满意笑道:“是不是很喜欢?我们都巴不得早些看你换上呢。”
    像是受惊的猫,阿弦浑身汗毛倒竖。
    总算送走了这热情的老嬷嬷跟丫头,阿弦回屋,看着桌上那美不胜收的衣裙,半晌才走到桌前。
    她抬手拎起那银灰色织锦缎的衫子,缎子细密,上面的图案栩栩如生,有花纹,也有吉祥纹,并鹿,朱雀等鸟兽穿插其中,果然价值不菲,美轮美奂。
    “我能穿这些东西么?”阿弦呆呆看了半晌,终于将两件往外一推,转身走开。
    因上次在回来路上已经跟崔晔提起要搬出去之事,他却并未正面回应,阿弦自忖不便再重复说起,不然就好像自己急着“过河拆桥”一样。
    毕竟……那日在天香阁中,虽说酒醉,神智却还有几分清醒,记得自己说过一句伤人的话。
    阿弦只想静静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至少,要在被卢夫人劝服穿上那些有些“丢人”的女装之前。
    这个时机很快来到。
    中书省传达了二圣的旨意。
    ——“民女十八子,名朱弦,少小流离,女扮男装,于豳州为差役,屡破奇案,到长安身小吏,不改初心。种种所为,虽是须眉男儿亦望尘莫及。朕甚慰之,特赦其罪,并升其职……”
    城门口,有人围看昭告天下的诏书,大声朗读。
    周围听众,有人赞叹,有人惊诧,有人觉着不妥,有人呵呵而笑。
    但这所有种种的反应,都被暗中窥视情形的金吾卫密探一一看在眼中,此后将详细禀告武后。
    就在中书省传旨之前,阿弦其实就知道了,武后特意在麟德殿召见了她。
    “陛下跟我,都十分赏识你的才干。”
    武后面上有一丝破冰的笑意,凝视着站在面前的阿弦:“所以并不计较你欺瞒之罪,纵然也有好些非议的声音,但是陛下跟我都是一心,觉着人才最是难得,故而要升你为户部主事。”
    阿弦道:“多谢陛下跟娘娘圣恩。”
    武后道:“不必谢我,你该谢你自己,你有常人并没有的才能,所作所为也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你有能为,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阿弦抬头,看向武后,有点怀疑。
    “怎么?”武后见她好似并无反应,略觉意外。
    阿弦将心底的那句话咽下,只道:“我只是有些不敢相信,陛下跟娘娘实在是……太过恩深了。”
    武后这才一笑:“唯才是用,如此而已,你若心存感激,那从此之后,只当继续自醒,将差使办好,甚至做的比其他人更好,让那些先前哓哓不停之人也无话可说,你……可能做到?”
    阿弦道:“回娘娘,这个好像有些难,毕竟我只是个新人,经验浅薄,只能说尽力,未必就真的能做的比前辈大人们高强。”
    武后蹙眉不语。
    牛公公对阿弦的印象不错,暗中替她着急,便打圆场道:“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武后却笑道:“并不是谦虚,敢在我面前直言不讳,甚至还敢出言面斥,这也算是她的另一大优点了。”
    牛公公意外之余,笑道:“还是天后圣明。”
    武后又道:“可话虽如此,你却不能将这当作偷懒的借口,你务必给我把这差使做好,若有松懈,我是尽数知道的……从此之后你在朝为官,我的眼里却并没有男女之分,你要有功,我给你请功,升官封爵不在话下,但你若有过,我也一缕按照律例规矩行事,绝不会姑息轻纵,你明白么?”
    阿弦知道这是武后在警告自己。
    ——原先在崔晔将她身份揭破,带她回府之后,阿弦夜晚不寐,又没有鬼来侵扰,瞬间清闲的很不自在,便只胡思乱想。
    她猜测宫中对自己是如何处置,虽然袁恕己跟崔晔都力保无事,阿弦也偏信无事,但毕竟她是女儿身,本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休说本朝,古往今来也是凤毛麟角。
    所以阿弦觉着,以后当差只怕是不能了,别说当官不能,若恢复女装,自然束缚多多,如何生活还是个问题呢。
    何况……万一事情有变,宫中以雷霆手段处罚,到那个境地,只盼别连累旁人就是了。
    这些阿弦尽数想过,只是今日的情形,委实奢望,从未敢奢想。
    麟德殿内谢恩,正欲退出,武后转头,牛公公会意,忙带宫女太监们暂时避退。
    武后见人都退了,方道:“先前在周国公府内,是如何一回事?”
    阿弦道:“沛王殿下跟公主殿下该同娘娘说过了。”
    “他们的确是说过了,现在我问的是你。”武后起身,缓步走到阿弦身前,“听说那天你本是随着崔卿在宫中的,还跟沛王说过话,沛王追着太平去后,你就也随着去了周国公府,你……难道是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阿弦沉默。
    武后道:“不必瞒我,有什么便说什么,你若是当面说谎,要知道我是能够看穿的。”
    心底无声喟叹,阿弦道:“我并不知有事发生,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感觉两位殿下一去,一定会出事,所以追去看看。”
    武后道:“当时的情形又是怎么样?周国公是故意要伤害沛王跟公主吗?”
    她说伤害“沛王跟公主”,而并没有单指太平。
    阿弦道:“若说有心伤害,只怕不会。据我所知,周国公是被先前那番僧摩罗王阴灵控制,身不由己。娘娘,倘若想知道真相,也可以询问窥基法师。”
    武后道:“那摩罗王先前不是在梁侯府灰飞烟灭了么?”
    阿弦道:“这番僧狡狯的很,化身逃走,所以当时阿……当时崔天官才会要护着我。因为番僧原本是想上我的身的。”
    “他上你的身?”武后挑眉,继而道,“不错,你体质特殊的缘故,对么?”
    阿弦见她这样明白,点头道:“正是这样。”
    武后紧皱双眉,目光远眺殿外,心事重重:“阴差阳错,简直是冤孽层层,罢了。”
    阿弦垂首静默。
    武后回神:“对了,还有一件事,既然番僧之事已了,你有何打算?”
    阿弦有些不懂,武后道:“听说你如今住在崔府……”
    阿弦福至心灵:“我早就要搬出崔府,先前是崔天官好意护佑,如今已经事了,当然不该再行打扰。”
    武后颔首:“好了,我这里没有事了,你去看看公主吧。”
    阿弦谢恩,退出麟德殿,转身离开。
    殿中武后却一直都在望着她,直到看见阿弦身影消失在门口,武后才喃喃道:“真是个古怪的孩子啊。”
    此时牛公公见两人说罢了敏感之事,便走了进来,正听见武后这句,牛公公便笑道:“可不是么?奴婢也觉着这孩子有些古怪……还有些眼熟呢,像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武后含笑瞥他一眼:“你像是很喜欢这孩子,又想为她说什么好话?”
    牛公公忙道:“奴婢是真心觉着她有些眼熟,委实并没有什么私心。”
    武后笑道:“瞧你急得,我也不过玩笑而已。”
    且说阿弦离开麟德殿,自有太监领着她去见太平公主。
    原本太平以为是敏之狂性大发,她向来喜欢敏之,遭遇这种事,打击可想而知。
    幸亏阿弦跟李贤救的及时,并没有怎么伤到。
    又加上从李贤口中隐约知道敏之是被附身后才那样狂暴,——毕竟不是她所敬爱的“表哥”如此,太平才勉强接受,慢慢恢复。
    今日见阿弦来到,太平不顾劝阻,跳下地跑上前,张手把阿弦抱住,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遽然被女孩子抱得紧紧地,阿弦自己也紧张起来:“殿下?”
    太平道:“我听贤哥哥说了,多亏了你,不然的话我就死定了。十八子,你居然不计前嫌舍命救我,你真是太好了。”
    听着这些还有点儿孩子气的话,阿弦啼笑皆非:“殿下,我救你不是应当的么?”
    “你果然是个大好人,”太平又抱了会儿,才缓缓松开她:“你来,我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阿弦顺着她所指看去,果然见桌上摆了十几个盘盏,里头盛着各色果品,点心等物,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身体的本能让阿弦咽了口口水,太平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特意叫张公公亲手做的,你尝尝看。”
    她举手捡了个榛子片糕,递给阿弦。
    阿弦只得吃了,入口松软酥香,甜而不腻。
    阿弦细细品味那种熟悉的味道,怔怔道:“好吃。”
    太平道:“还有更好的呢。”
    又捡了一件透花糍,阿弦见此物状若透明,花朵如生,色泽艳丽,几乎不舍得吃,太平不停地推让:“你吃啊,很好吃。”
    阿弦只得又吃了,又有宫女奉茶上来给她喝。
    不多时吃的半饱,阿弦问道:“这个做点心的师傅,是姓张吗?”
    太平道:“当然,我最喜欢吃他做的东西。你喜欢吃哪一样儿,我还叫他做来。”
    阿弦笑着摸摸肚子道:“不了,已经饱了。”又道,“我打扰了良久,也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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