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目瞪口呆:“我……入佛门当僧人?”
    窥基道:“我之前同你说过,人的一生所有种种早有注定,但你的命数亦是特殊,就算每走一步,都会产生万般变化,叫人看不出将来会如何,所以我才想,兴许皈依我佛,对你来说也是一条不错的路。”
    窥基如此,自也是一片好意,生恐阿弦有什么“意外”,故而苦心给她谋个“出路”。
    阿弦却忙道:“不不不!”
    窥基笑道:“噫,你好似十分抗拒,这是为何?”
    阿弦眨了眨眼,瞬间也想不到什么正经理由,便语无伦次道:“我是不成的,我……我有太多挂碍,我还喜欢吃鱼肉鲜辣之物,我是戒持不了的。”
    窥基大笑:“当初我又何尝不比你更加不羁不戒百倍?好吧,我从不勉强他人,且不提此事。”
    阿弦莫名松了口气。
    但就在这瞬间,心里模模糊糊竟又浮现一个念头。
    若是窥基的提议是在桐县朱伯伯才去的时候,只怕阿弦未必不会答应,但是现在……
    可虽然本能地一口回绝,但又想到:至亲的老朱头已经去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所惦念不舍的?
    两人登车后,窥基问道:“你近来可有读过什么经卷?”
    阿弦性情跳脱,并不是沉静看书之类,便道:“不曾。”忽然想起孙思邈给的那《存神炼气铭》,便同窥基说了。
    窥基道:“好的很,我本想传授你些调息修行的经文,只怕你看不下去,毕竟经卷若不是真心诵读,效用也是有限。如今有了老神仙的亲传,也是极佳了。”
    说到这里,忽地看见她手上有伤,便拿了一瓶自炼的良药。
    阿弦谢过,敷了药后,果然见伤口迅速收敛,比先前所用的药自高明百倍。
    如此车行半途,窥基忽然大喝道:“好畜生!”
    车子尚未停,人已经掠了出去。
    阿弦震惊,探头往外,却见一只异鬼不知为何狂性大发似的,逼住一个行人,正贴面吸气,眼见那行人面色枯槁,白里泛青,窥基急纵身跳到身后,一掌拍落。
    那异鬼长啸,身形化作飞灰消散天际,但被他几乎附身的那行人却也因此委顿在地。
    旁边众人本在围观,见此人无缘无故昂首朝天,身体僵硬颤抖,还以为突发疾病,见他倒地才来相扶。
    不料手碰到对方身体,却绝的透骨寒凉,当即吓得倒跌。
    窥基低头,眼中透出一丝怒色。
    此时禁军赶到,因见是窥基在场,不敢造次,一人上前探了探,惊道:“此人已是死了?!”
    禁军统领行礼:“法师如何在此,不知发生何事?”
    窥基喃喃念了几句超度经文,皱眉道:“急病,好生安葬就是。”
    此处阿弦也跳了下来,窥基道:“此处离大理寺不远,你我步行前往。”
    阿弦见他脸色郑重,便不再出声相问,只随着他往大理寺急赶。
    一路上并未撞见异鬼,却又看见一个被异鬼害死之人横尸街头,几名禁军正围着查看,不知究竟。
    眼见大理寺在望,遥遥地只见一团平静。
    侍卫瞧见窥基同阿弦一并前来,忙上前行礼,还未开口,窥基问道:“先前拿住的那番僧呢?”
    侍卫一愣,然后答道:“法师问的是此人?先前梁侯来到,将人提了过去。”
    阿弦听说是武三思,心中一凉:“案子是大理寺的,梁侯为什么能提人?狄大人跟袁少卿呢?”
    侍卫道:“先前宫内传召,狄大人跟袁少卿进宫面圣尚未回来。至于梁侯为何会提审犯人,我们也不知情,不过现如今正卿在里头,想必是知会过正卿的。”
    窥基道:“不必说了,梁侯以势压人,这位正卿不愿得罪,让他把人提走了也是有的,狄仁杰跟袁恕己回来之后自会质询,官场上的事我不想插手,也非我等可以插手的,只去找摩罗王,终究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把长安搅的群鬼横行。”
    阿弦道:“我随法师。”
    窥基方又微笑道:“你这般模样,又是这个性情,很合我的意思,倒是可以给我当个伴行的小头陀。”
    与此同时,大明宫。
    袁恕己同狄仁杰垂手立在殿中,前方案后之人,却并非是高宗李治,华服高髻,粉面朱唇,含威不露,却正是武皇后。
    这番召见两人进宫,却正是因为周国公府搜捕番僧之事,分别听袁恕己同狄仁杰将经过说罢,武后沉吟。
    顷刻,武后道:“自从魏国夫人殁了,周国公的行事比之先前便更见荒诞不羁了,只是想不到这次竟更破格至此。这番僧既然是如此心怀叵测又有邪法手段之辈,他却着意请用,却不知是何意图?”
    袁恕己揣测武后话中之意,却有些像是怀疑周国公“图谋不轨”。
    狄仁杰在旁道:“周国公重用番僧,同时还囚禁了户部的朱给事,据臣所闻,这位给事人称十八子,是个体质有些特殊之人,而传说番僧又有一种能够役使鬼灵的邪术,所以臣大胆揣测,周国公此举,恐怕是跟魏国夫人有关。”
    袁恕己略松了口气。
    武后道:“哦,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周国公想让魏国夫人……还魂?”
    狄仁杰道:“这是臣的揣测,还未证实。”
    武后低低一笑:“要证实也容易。”却并不说如何容易法,只又说道:“狄爱卿跟着番僧是面对面交手过的,照你看来,他是招摇撞骗,还是真有其实?”
    狄仁杰想到当时提刀不行一幕:“天底下高人逸士多不胜数,这摩罗王之前在并州也曾犯下血案,照臣看来他的确有些能为。”
    武后叹道:“当此盛世,长安城内卧虎藏龙,但大唐兼收并蓄,四海来朝,自然更有这些牛鬼蛇神之辈混迹其中,他们若安分守己倒也罢了,若敢作乱,定不能饶。”
    “是,”狄仁杰道,“当时情形有些难为,幸而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及时出现,才得破局。”
    武后笑道:“不错,窥基法师乃是玄奘法师得意高徒,法门正宗,岂是那些旁门邪道能够比拟的,长安城有这般正道大法师坐镇,自不会被末微之流搅乱正统。”
    武后又问袁恕己道:“现如今十八子如何?”
    袁恕己道:“回娘娘,有些小伤,并无大碍,如今已经回到户部当值了。”
    武后垂眸思忖片刻,轻笑道:“此子真真是个异数,还未进长安就已扬名,直到如今,似事事都同他相关。”
    袁恕己听了这句,不知吉凶:“这次也是无妄之灾,毕竟周国公所做无人能料及。”
    武后道:“少卿似很是维护此子。”
    袁恕己心头一震:“毕竟,臣同她在豳州就相识,也向来知道她的品性。”
    “此子品性如何?”武后轻描淡写问道。
    “她……”武后如此着意询问阿弦的事,袁恕己心中竟生惶恐,不知是好是坏。
    然而箭在弦上,袁恕己道:“臣在豳州所行种种,想必娘娘早就知晓,十八子从来都跟随左右,几乎每一件案子都有她相助……”
    提起旧事,往日那些看似平常的片段涌上心头,连阿弦的身影也在心底滴溜溜地转了几个来回,袁恕己眼中竟有些微热:“她是个最正气热心的孩子,甚至让人自惭形秽,望尘莫及……”
    武皇后眉头微蹙,眼中透出些疑惑之色。
    “回娘娘,”狄仁杰忽地从旁说道:“我想少卿的意思,窥基法师早有解释。”
    武后这才诧异回首:“怎么,窥基法师也跟十八子相识?”
    “并非旧日相识,而是在周国公才认得。”
    “那么,法师竟是怎么说?”
    “法师说十八子,”狄仁杰缓缓抬头,正色道:“‘有度世之慈柔仁心,世界也必报以明光’。”
    武后面上流露罕见的震动之意:“度世慈仁?”
    狄仁杰道:“是。一字不差。”
    含元殿内良久沉默,然后,武后笑道:“连窥基法师都如此赞赏,可见十八子果然不差,也不亏少卿你如此盛赞。”
    袁恕己手心微汗。
    “对了,我尚有一事不解,”武后却又敛了笑,微微眯起双眼看着袁恕己。
    袁恕己道:“娘娘不解何事?”
    武后缓声道:“昨晚上风大雨大,为什么少卿你这样凑巧地就出现在周国公府门前?”
    袁恕己一怔:“臣……正是无意中从那处经过。”
    武后道:“大理寺距离周国公府倒是不远,那不知少卿在十天里有几天会经过周国公府?”
    袁恕己如鲠在喉,无法回答。
    武后冷笑道:“十八子原本是周国公的随侍,周国公召他入府自也寻常,未必就真的有什么不良企图,但是少卿你的举止就有些令人不解了,倒像是事先知道,所以故意前去接应的。”
    袁恕己情知在此人跟前狡辩无用,双拳一握:“瞒不过娘娘,因为之前臣知道小弦子……知道十八子她并未回平康坊,且平康坊内的虞娘子跟玄影都不见了,无意中查明是周国公所为,故而担心才去查看。”
    武后喝道:“我若不问,你便不肯说明此情了?”
    袁恕己道:“臣只是觉着此事不说也无伤大雅。”
    武后冷笑:“无伤大雅?事情未曾查明之前你就撺掇十八子在大理寺出告,如果敏之并无恶意,岂不是损了他的声誉?于我面上又有什么好处?”
    袁恕己强忍不语。
    武后则道:“我看你是关心则乱……对那个十八子太过上心了!”
    袁恕己忍不住道:“臣的确是有些关心太过,但周国公私心不轨的事实却并未因为臣的关心而改变分毫。”
    “大胆!”武后怒喝。
    袁恕己一震,单膝跪下:“娘娘恕罪。臣并非故意冒犯,而是据实禀奏。”
    武后看着他,却并不言语。
    狄仁杰从旁垂首道:“娘娘,此案少卿虽略见唐突,但却也因此揭出番僧摩罗王之事,可谓无功有过。若娘娘要降罪,连臣也一并有罪。”
    武后看看两人,过了片刻,才慢慢道:“我只是见不得因公徇私罢了,袁爱卿起来吧。”
    袁恕己谢恩,武后瞥着他:“当初听闻你在豳州所做,我便赞赏你年青果决,前途无限,今日如此,不过是告诉你,切勿因私废公。”
    袁恕己道:“是。”
    恩威并施,似雷霆雨露,令人无法应对。
    武后命退之后,袁恕己迈步出了大殿门口,后背已经尽数湿了。
    沿着廊下又行几步,袁恕己叹道:“方才在殿内,多谢狄大人。”
    狄仁杰笑道:“少卿谢我做什么?”
    袁恕己道:“是我一时不慎失言了,想我话说前句,却不如窥基法师一句,还是您高明。”
    狄仁杰道:“少卿不必自责,你不过是当局者迷,而我旁观者清罢了。”
    袁恕己叹了声,苦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不错,我明明是一片维护之意,却几乎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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