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说的高兴,却听门口有人道:“听着耳熟,原来果然是几位大哥,有礼啦。”
    室内戛然而止,一干禁卫转头,却见站在门口的正是他们方才正说的陈基。
    陈基却谈笑自若,向着众人团团做了个揖:“小弟就不打扰各位哥哥们尽兴了,先行告辞。”他面不改色地后退一步,转身而行。
    阿弦跟在身后,把室内这些人环瞪了一回,又重重哼了声,便跟着陈基去了。
    直到两人走开,背后那雅间里才炸开锅,“那小子怎么在这里,从哪里冒出来的?”
    又道:“这小子倒是好胆气,居然还跳出来惺惺作态!”
    七嘴八舌里,忽然有个清清的声音道:“我看,是哥哥们不该背地说人,要说就该当着他的面儿痛痛快快地骂一场,这样背地里嚼舌头,给正主撞见,有理也变得没理,何其尴尬。”
    众禁军本就闷着一口气,回头看时,却见出声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少年,看着不过十六七岁。
    不知为何,这些暴跳边缘的禁军看见是这少年发话,竟都哑口无言,沉默下来。
    正此时,门口小二又到,手中捧着两壶酒,笑道:“这是南衙的陈司阶让小的送来,说是给几位爷尽兴。”
    禁军们面面相觑,越发噤声。
    有人悻悻骂道:“这小子。”
    唯独那少年失笑道:“这倒也是个有点意思的人。”他拿了一瓶土窟春,自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将酒杯放下,起身往外。
    其中一人问道:“士则哪里去?”
    少年头也不回说道:“你们尽兴,我出去走走。”
    且说阿弦同陈基出了酒馆,陈基恍若不曾有事发生:“我先送你回平康坊。”
    阿弦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陈基见她脸色微红,道:“你方才多吃了两口酒,叫人不放心,走吧,不差这两步了,横竖我现在也没别的事。”
    当即陈基便陪着阿弦往平康坊而回,走到半路,阿弦道:“禁军里头,会有人针对你么?”
    陈基道:“你又在多心,若说是故意针对,其实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何况我的官儿的确也升的比别人快,没有些闲话反而不正常。”
    阿弦叹道:“我今日才发现,你比我知道的更想得开。”
    陈基道:“别人不清楚我的底细,难道你还不知道?从桐县到长安,又在京兆府里生不如死地过了一年,如今这点风言风语,对我而言毫无痛痒,你放心,我不会跟人家认真生气,那个没意思。”
    阿弦放慢了脚步:“你是说?”
    陈基道:“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他们知道,他们错的何其离谱,区区的七品中候六品司阶又算什么?我要的是他们一生都到不了的。”
    阿弦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她想叫陈基一声,又叫不出声来。
    说这种话时候的陈基,像极了在桐县时候那踌躇满志总似成竹在胸的陈基,那时候阿弦看着他,眼中每每满是崇敬,但是此刻,听着陈基说这些话,阿弦心中,却隐隐地感觉到惧怕。
    阿弦不再做声,眼见平康坊将到,阿弦道:“送到这里就好了。”
    陈基道:“我还想吃虞娘子的茶呢,原来你不肯让我送到门上?”
    阿弦失笑:“只是不愿过于劳烦而已,怎么说这没意思的话。”
    当下不再推辞,正欲回家,就见迎面一辆马车不偏不倚地往这边驰来。陈基一眼认得是周国公府的车驾,忙拦着阿弦退到街边上避让。
    不料那马车行过此处,忽然止住,车内传来贺兰敏之的声音:“小十八。”
    阿弦闻听敏之召唤,只得上前两步:“参见殿下。”
    敏之道:“还不上来,愣着做什么?”
    阿弦蓦地记起崔晔曾叮嘱过自己的话,问道:“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敏之喝道:“啰嗦什么?叫你上来就上来!”
    阿弦把心一横,道:“殿下,我如今已经不在府内当差了。请恕难从命。”
    车厢里一阵沉默。
    到底曾跟过敏之一段时间,阿弦有种不妙的预感,回头对陈基低声道:“大哥先走!我自回家了。”
    谁知语声未落,就见一道人影从车内掠了出来,是敏之张手一挥,五指向着阿弦身上抓来!
    刹那间阿弦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敏之时常会“发作”,但每次他都“发作”的叫人防不胜防,每有新意。
    阿弦本可以纵身避开,但陈基就在身侧,她生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便举手在陈基肩头推了一把,同时右臂一张,将敏之的右手一挡顺势推开,这是四两拨千斤的招式,却比四两拨千斤更高明数倍。
    敏之未曾得手,双足落地:“你也敢跟我作对了?”
    阿弦道:“殿下!你不要强人所难啦。”
    先前是因为贺兰氏忽然横死,阿弦将心比心,不忍拂逆敏之的意思,便陪着他找到贺兰氏以了却他的心愿。
    但得了崔晔叮嘱,阿弦也多了个心眼,如今见敏之如此,以她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自然更加不肯就范。
    敏之道:“强人所难?”
    桃花般的眼里射出浓浓地戾气,敏之身形一晃,正要再动手,忽然看见阿弦身旁的陈基。
    “怪不得你不上车,原来是被人绊住了脚。”敏之挑唇冷峭地笑。
    当初阿弦之所以会跟着敏之,就是因为他拿着陈基要挟,如今见敏之又盯着陈基,阿弦有一丝莫名的心慌。
    “我跟陈司阶只是偶然遇见,”阿弦回头看陈基,使了个眼色,尽量淡声道:“司阶不是有事么?且先去吧。”
    陈基自然是个最能察言观色顺势而为的,遇到周国公这般棘手的性情,却也着实无能为力,但眼见敏之要为难阿弦,若是在这个时候走,却又有些说不过去。
    可是看阿弦暗使眼色,陈基正要先行告退,就听敏之道:“你倒是肯多情周全,只怕一片心意都喂了狗了。”
    阿弦皱眉:“殿下。”
    敏之道:“之前你为了他……”
    阿弦大叫:“殿下!”她的心莫名跳了起来,生恐敏之说出之前她为了陈基听命之事,时过境迁,何必重提。
    何况,如果真的似崔晔当初解说的一样,那才是真的弄巧成拙。
    为阻止敏之,阿弦才要答应跟他上车,忽听陈基道:“殿下恕罪,不知殿下是想让十八做什么?我是否能够代劳?”
    阿弦吃了一惊:“大哥?!”
    敏之却毫不留情面,嘲讽道:“你?你算什么东西?”他不怀好意地冷笑,“你这种依附他人而生的货色,也敢在我面前充老大。”
    陈基先前面对众禁军的非议,尚且能面不改色,但此刻听了敏之的这一句,脸色顿时异样起来。
    但偏偏不能怎么样,因为眼前这个人非但是当朝的权贵,而且是其他权贵也不敢招惹的“疯子”。
    因是在大街上,又是靠近最热闹的平康坊,许多百姓路人等看见有热闹,纷纷围上来,又因看清是周国公的车驾,知道一定是有大热闹可看,但又不敢靠的太近,生怕被卷入其中。
    人群的东北角上,忽地有个清秀身长的少年慢慢挤了出来,正是之前在酒馆内跟众禁军围坐的那叫“士则”的少年,见状低低笑道:“哟,好热闹,不是冤家不聚头。”
    敏之骂陈基的话虽未大声,这少年却听得明明白白。
    而场中,陈基却只能容忍。
    但阿弦却如何能忍。
    “周国公!”阿弦上前一步,站在陈基身前。
    敏之淡淡瞥她:“怎么样?”
    “你又是什么东西?”阿弦一字一句,清晰问道。
    敏之眼中的戾气未退,面上又多了凛然杀气:“你说什么?”
    陈基目瞪口呆,心惊而魂飞。
    周围又没听见的百姓们则着急地窃窃私问:“在说什么?”
    场中,阿弦道:“什么叫依附他人而生,周国公敢说自己并没有依附任何人吗?单单‘周国公’的爵位,又是从何而来?”
    刺中了敏之的心,他缓步上前:“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对么?”
    陈基一把攥住阿弦的手腕:“弦子别说了!”
    玄影在阿弦身旁,喉咙里咕噜噜,似咆哮,又似提醒。
    陈基则将阿弦用力拉到身后,陪笑道:“殿下勿怪,弦子年纪小不懂事……我替他向您赔罪!”
    敏之却暴喝道:“给我滚!”
    与此同时,一道灵蛇般的影子从他袖底闪了出来,在空中发出令人打怵的“咻”地一声,似呼啸的长蛇,卷向陈基。
    阿弦大惊,见避让已经来不及了,目光一动,看见陈基腰间所配的横刀。
    脚尖点地,阿弦举手拔刀,身形往前窜起,横刀横空一掠,迎上敏之挥来的马鞭。
    那马鞭乃是牛皮同金丝编成,桐油泡过,甚是坚韧,就算迎上锋利的刀刃,也只是砍出了一道痕印而已。
    但阿弦的用意当然不是为了削断敏之的马鞭,而只是为了挡下他不让伤到陈基罢了。
    鞭子被唐刀一挡,余威不灭,刷地卷上了刀刃。
    敏之顺势手腕轻抖,马鞭卷着刀刃,刷地腾空。
    耳畔传来玄影激烈地狂吠声响,以及阿弦道:“玄影退下!”
    敏之红了眼。
    这两招已经将敏之的杀性彻底勾了起来,连日里的按捺隐忍在这时溃堤,狠狠地将横刀摔落地上,敏之大喝一声,鞭稍抖动,马鞭像是变成一把长刀,当空横扫,杀气纵横,比刀刃的锋芒更烈。
    如此威势,叫人不由自主觉着:如果被那鞭稍扫中,不仅会皮开肉绽,更会肠穿肚烂。
    本来就隔得远的人群呼啦啦、退潮般又纷纷后退。
    那少年夹杂其中,身不由己被带退了几步,硬生生止住步子,这样一来,原本在中间儿的他便站在了前排。
    此时在阿弦的呵斥之下,玄影被迫退了出去。鞭影如同魔影无处不在,又似灵蛇防不胜防,陈基早被鞭子抽中了身侧,虽躲的及时,但手臂上的外裳仍被撕裂开来,很快有透出一抹殷红。
    “住手!”阿弦怒喝。
    敏之却道:“找死!”
    马鞭势若万钧地掠向阿弦,连本是抱着看好戏心理的少年,面上忍不住也带了紧张之色。
    陈基捂着受伤的手臂,叫道:“弦子!”不顾一切跳了上来,便想替阿弦挡下。
    这瞬间,阿弦忽地又想起京兆府里陈基挨李洋鞭笞之事,她发誓,绝不会再让类似情形重演,不仅仅是因为不想让陈基再受伤,更是因为不想让他再替自己挨打受伤!
    百忙之中,阿弦不再一味躲闪,举手将腰间的搭绊摘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套在手上。
    就在鞭子近身的瞬间,阿弦避开鞭稍之力,反手一握,就像是避开弹射而起的蛇头攥住蛇尾一样,用力将它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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