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有这个。”阿弦叹了声,把卷轴从怀中抽出来,爱惜地摸了摸,吹吹上头的灰尘,重又小心放了回去。
    紫骝马不疾不徐往前而行,崔晔沉默而行,风撩起他淡烟紫的衣摆,更显得飘然若仙。
    阿弦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甚是过意不去:“阿叔,你累不累?”
    “不累。”
    “我累,我看着您走我都累。”
    “胡说。”他不为所动。
    阿弦无奈地挠了挠脖子,却摸出了一根枯草叶,她百无聊赖地将那叶片轻轻地一吹。
    那叶子飞了起来,随风一瓢,居然落在了崔晔的肩头。
    阿弦“啊”地叫出声,崔晔回头:“怎么了?”
    阿弦才要指那叶子,却改口道:“阿叔,上次在许侍郎家里看见夫人,实在是个秀外慧中,温柔可亲的人,且还是出身大家,又会吟诗作赋,简直是了不得。”
    崔晔见她忽然说起这么一些“华丽辞藻”来,哼了声:“怎么?”
    阿弦道:“我只是觉着,卢先生是那样的惊世文采,夫人同也是卢家的人,一定、一定也非同一般,只是……”
    她吭哧吭哧铺垫了这半晌,终于问出要害:“只是先生的身体这样不好,不知夫人、夫人可好?”
    崔晔且听她说,且满面阴云密布,听到最后一句,蓦地警觉。
    脚下一停,崔晔回头:“你想说什么?”
    崔晔当然知道:阿弦自有那种过人只能,最会发现常人无法察觉的隐秘,崔晔见她无端提起卢烟年,心中本就生疑,待听完阿弦所说,更加心惊起来。
    阿弦被他双眼之中透出的冷意吓了一跳,忙道:“我只是、只是担心夫人的身体……”
    “她很好。”不等她说完,崔晔打断,掷地有声。
    “可是,”阿弦迟疑着道:“可是我看见她……”
    崔晔冷道:“阿弦。”
    这是自从跟他相识之后,第一次,崔晔唤她的名字的感觉……竟透出几分“可怕”。
    阿弦喉头发紧,似乎又回到了在雪谷之中见他的第一次,那被他的手紧紧地掐住脖子的感觉,冰冷入骨。
    阿弦无法应声,而崔晔道:“我的家事,你不必管。”
    清晨,城外的风有些猛烈,刮得阿弦的头发越发乱了。
    但风再烈,也比不上他这一句话。
    像是有“啪”地一声,掴在阿弦的脸上。
    她觉着自己可能是没说明白,试着解释:“我只是、看见夫人她伤着了自己,我担心……”
    “够了。”崔晔转开头,双目冷漠看天,“我不想听,这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阿弦怔怔地盯着崔晔,浑然没有意识到泪珠无声无息地坠落。
    崔晔正要牵马再往前,忽然手中的缰绳略微摇晃。
    崔晔目光转动瞬间,身后“砰”地一声,他回头看时,却见是阿弦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双足落地的瞬间,她几乎往后跌倒。
    却仍强撑着起身,含泪看了他一眼,阿弦拔腿往前跑去。
    她的腿脚仍是不好,跑起来姿势有些一瘸一拐的。
    崔晔本是能拦住她的,但双足立于原地,却并未动,只是死死地握紧手中的缰绳而已。
    阿弦忍着脚疼,一口气跑出了崔晔的视线,进城门的时候,她抬起袖子擦擦眼中的泪:“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到底又是哪里做错了?”
    她吸吸鼻子,又想:“不管就不管,谁喜欢管么?大不了……从此之后连你也再不理就是了。”
    回过神来后,脚踝更疼起来。
    阿弦蹦蹦跳跳地进了城门,沿街走了片刻,靠墙站住,低头打量右脚,果然见有些红肿起来。
    呲牙咧嘴,阿弦恨恨道:“那个臭鬼,别让我再看见,不然我……我就诅咒你投胎变成个瘸子。”
    她揉了揉伤处,掏出手帕在脚踝上用力系了一圈,才要站起来试一试,身后有人道:“弦子!”
    阿弦还未回头,身后那人走过来:“怎么伤着了?”
    这来者竟正是陈基,阿弦抬头看时,却蓦地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新鲜服色,已非之前的司戈公服了。
    陈基矮下身子,似欲查看她伤的如何。
    在陈基的手将碰过来之时,阿弦忙推开他:“等等,干什么?”
    陈基道:“你是不是又冒冒失失扭伤脚了?”
    阿弦失语。
    在桐县的时候,因她对所有的鬼语鬼影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许多鬼有求无应,怨气积攒,不停地暗中使坏捉弄,是以她整天小伤不断。
    陈基笑道:“不要这样瞪着我,好似我是个拐子一样,前头不远处有一家跌打医馆,我送你过去,给大夫一揉按立刻就好。”
    阿弦也不做声,任凭陈基扶着自己往前而行。
    果然不到一刻钟便来到医馆,陈基将阿弦送了入内:“我还要去巡逻,待会儿得闲再过来看你。”
    阿弦仍不答腔,陈基不以为忤,临行之时又掏出几文钱给了店家:“好生照料我这位小兄弟,若是不够先记在我的账上。”
    那店家自认得他,忙道:“中候客气。”亲送了出门。
    阿弦这才知道陈基已经又升了一级,从八品的司戈升任了七品中候了,一声叹息。
    医馆的大夫为阿弦看了看脚伤,果然经验老到,稍微给她按揉之后,又正了正骨。
    阿弦顿时疼痛立减,大夫复拿了一瓶跌打药酒来,阿弦忙接了过来,自己坐在桌边儿涂抹妥当。
    药酒热力散发,连之前的肿也消了几分。
    医馆本是阿弦忌惮的地方,但此刻阿弦经历了太多事,心境且都不同,自不再如昔日一样畏怯。
    此时阿弦守着一张桌子,泰然自若地涂抹药酒,看似是一个人,实则桌子的周围几乎都围满了围观的鬼魂。
    医馆的掌柜因被陈基特别嘱咐,不敢怠慢了阿弦,见她独自坐着,便过来问道:“感觉如何了?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阿弦忽然道:“你离我太近了。”
    掌柜吃惊,忙后退一步:“抱歉。”
    阿弦道:“不是说您。”
    掌柜微怔:“啊?”
    阿弦不便解释,默默转过身,谁知才回头便一个激灵,——原来先前那只鬼不知进退,居然趁机靠近过来,竟胆大妄为地贴在了她的脸上。
    寒气侵袭,阿弦猛地跳起来,情不自禁连打了几个寒噤,口中呵出了白色的雾气。
    “混账!听不懂人话么?!”阿弦怒吼,难受地揉着鼻子。
    “是是是……”掌柜的哭笑不得,只好又远远地后退,陪着笑,不敢再招惹。
    也有许多病患等纷纷侧目,阿弦不想成为众人瞩目,只好握着药酒,低头缩颈往外。
    正将出门,忽听角落里两人低低道:“昨儿晚上司卫少卿杨府出了事,听闻还跟周国公有关,你猜到底怎么样?”
    另一人道:“周国公向来荒唐不羁,难道连未来太子妃的府上也敢大闹?”
    “何止大闹,听说都动了兵器了。”
    “当真?不知为了什么?”
    “究竟为何却不知道,只是昨晚杨府人仰马翻,听说太子殿下也……”
    消息不胫而走!
    东宫。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弘儿,你只管如实告诉母后,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地上,太子李弘脸色雪白,有些气喘不胜之态,却仍撑着答道:“母后怎么、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传我入宫就是。”
    武后眼中透出疼惜之色,叹道:“你看看你的身子,已经成什么样儿了?昨日明明还好好地,为何一夜之间就颓弱如此!好,你若不肯说,我便去传杨家的人当面问清就是了!”
    李弘忙叫道:“母后!”
    武后道:“你总该知道,你瞒不过母后。”
    李弘颓然低头:“母后倘若要问,又何必叫杨家的人,为什么不问周国公呢?”
    武后皱眉:“我自然要一个个都问过,但你是太子,故而我先来问你。”
    李弘眼中垂泪:“此事……就算母后问起,我都有些难以启齿。”
    太子双眼一闭,咬牙道:“昨夜,杨立请我跟周国公赴宴,因说起杨府景无殇是细作之事,杨立质问周国公为何不直言相告,却暗中偷偷摸摸行事,两人一言不合,表哥拂袖而去,谁知……”
    敏之去后,李弘又劝说了几句,忽然底下人来报说敏之往后宅去了。
    李弘担心杨立性情急躁,便起身前往查看,谁知来到杨尚院中,却见侍女们都乱作一团,李弘情知不好,将门踹开,却发现敏之按着杨尚,意图强奸!
    李弘身子本就弱,眼见如此情形,几乎当场晕厥,才指着喝骂一声,便有些气喘不上来,敏之趁机抽身出外,扬长而去!
    李弘含泪带恨说罢,道:“母后明鉴,我本以为表哥是家人,向来同他亲厚,谁知他竟这样对我!做出如此禽兽行径……母后既然相问,我不敢隐瞒,只求母后替我讨回公道!”
    武后愕然听罢,本有些不敢全信,但既然是李弘亲眼目睹,又能如何?
    武后暂且忍怒安抚道:“事情既已发生,只想一个解决法子就是了,你也不必过于怒恨。”
    李弘道:“母后可会为我做主?”
    武后道:“此事有些蹊跷,敏之虽然向来风流,但杨尚毕竟将是你的太子妃,又且当着你的面儿,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敢胡作非为?”
    李弘叫道:“但我亲眼所见!”
    武后见他气喘吁吁,忙安抚道:“好,母后答应你,若他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我绝不姑息!”
    武后说罢,又想起另一件事,乃问:“杨尚……可被玷污了么?”
    李弘道:“这、这……不曾。”
    武后道:“当真不曾?”
    李弘道:“我其实并不知道。但此事并非是她的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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