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脸上露出几分怒意。
    太平问道:“母后,怎么了?”
    武后敛了怒容,仍带笑道:“并没什么大事。”她正要出殿,又止步道:“是了,以后你不要总是跟你表哥厮混在一起。”
    太平叫道:“这是为什么?”
    武后道:“他有时候也太不像话了,平日里在自个儿家里闹一闹也就罢了,前儿还跑去李义府家里大吵大闹了一场,几乎引发朝臣殴斗。”
    太平捂嘴一笑:“昨日我看见李义府气急败坏地进宫,就是为了告表哥的状么?”
    武后叹道:“你知道就好,以后别再跟你表哥走的那么近。”
    太平道:“我就这几个亲戚,不跟表哥走的近,难道跟李义府走的近?谁是外人谁是自己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武后斥责道:“不要胡说。”斥罢,面上露出宠溺的笑:“你好生歇会儿吧,也不许再为了那只狗长吁短叹了,得亏是一只狗,不然可如何了得……”
    武后未曾说罢,便带人离去。
    身后太平望着母后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拿起桌上的黄金项圈,口中却道:“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母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我去抢么?”
    且说阿弦因听说陈基被李义府的人带走,便在宋牢头的带领下,往李府而来。
    正过春明大道的时候,便见一辆马车沿街驰来,阿弦因焦急要去李府,并未在意,倒是身旁的玄影“汪汪”叫了两声,歪头看着马车的方向。
    经此“提醒”,宋牢头身旁一个狱卒道:“是崔府的车马,难道里头乘坐的是崔天官?”
    阿弦依稀听清他说的什么,百忙中回头惊鸿一瞥,却见一辆马车正跟自己背道驰离,其实相隔并不很远。
    她先前还苦于不知道英俊的下落,后来又为此求问于贺兰敏之,可又如何能想到,就在这性命攸关的刹那,竟会跟他不期而遇?
    心底那个想要扭头追上这马车的念头,却在眨眼间转瞬即逝。
    阿弦回过身来,脚不点地地往前飞奔而去。
    玄影本斜向那马车方向,似要追过去,但看阿弦仍是选择了往前,玄影也只得扭头追上阿弦而已。
    但就在玄影大叫的那时,在飞驰的崔府车驾中,有人问道:“是什么声音?”
    赶车的车夫道:“您说的可是方才忽然叫起来的那只狗?”
    沉默,车中人猛地道:“停车!”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而这会儿阿弦等也都头也不回地拐过弯儿。
    车中人问道:“你可看见那狗了?他周围还有什么人?”
    车夫回头,只看见几道影子鸡飞狗跳地消失,车夫道:“仿佛是只黑狗,方才只隐约看见几个公差打扮的似有急事,匆匆跑了过去,爷是想要追过去么?”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那人道:“不必了,继续赶路。”
    眼见李义府的府邸在望,阿弦也逐渐冷静下来,她停下步子,拦住宋牢头等,道:“宋哥,李家势大,且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你们不要跟着过去,免得被牵连其中。”
    宋牢头跟身旁两个狱卒面面相觑,然后笑道:“十八弟,说实话,原先我们的确都不敢跟李府硬碰,但当初张翼连命都豁出去了,我宋某人如何还能当缩头乌龟?所谓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就算这李府是刀山火海,也定要陪你走一遭。”
    阿弦深为感动,但想到薛季昶的前车之鉴,便道:“宋哥的心意我领了,但若我们一同前去,而这李府当真是龙潭虎穴的话,岂不是所有人都陷在其中了?宋哥不如为我把风,若李府异动,我出不来的话,以后的所有倒要拜托……”
    宋牢头目光闪烁:“十八弟……”他皱眉想了片刻,“好,我答应你。若你有个不测,我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你报仇。”口吻异乎寻常地严肃。
    阿弦别了三人,往李府门口而去。还未到跟前儿,就被人拦住喝问。
    也不知阿弦说了什么,有一名仆人转身回府,半晌出来,就领着阿弦入内了。
    目送阿弦进了李府,宋牢头身旁一人道:“当真看不出来,这少年竟是这样胆大义气之人。”
    宋牢头道:“现如今就算许多大人,都比不上这孩子的半分胆识。”
    手下忽然又问:“大哥,十八子初来长安,毫无根基,现在只身进李府简直如羊入虎口,假若当真有什么意外,可如何是好?”
    宋牢头道:“你们只以为他是个一无所有的乡野小子,可如果当真毫无根基,为何沛王殿下亲自为他出头?为什么周国公也有维护之意?更不必提那个……”
    语声一停,却又换了一副口吻:“我有一种预感,让长安城翻天覆地,只怕都在十八子的身上!”
    阿弦被李府的下人引进宅邸,走了足足一刻钟,才进了堂中,所见种种,皆极尽奢侈华贵之能事。
    才在堂下站定,就听有人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十八子?”
    从偏厅进来一人,浓眉黑须,容貌有些偏阴郁,身着绛红袍子。这人正是李义府。
    阿弦拱手行礼。
    李义府笑道:“之前派人前去请你,你拒而不从,今日为何自己登门?”
    阿弦道:“请恕罪,听说我大哥张翼先前被贵府的马车接走,我有急事,故来寻他。”
    李义府道:“你是说陈基么?”
    阿弦心中微惊,李义府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何知道他的名字,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我请了他来是真,但我们相谈甚欢,半个时辰前我已经派人送他出府了。”
    阿弦半信半疑。
    李义府道:“难道你不信?还是说怕我对他怎么样?”
    阿弦道:“我大哥什么也不知道,相爷不要选错了人。”
    李义府一怔,旋即笑道:“这话有趣,那么你说我要选谁,你么?”
    阿弦道:“相爷心知肚明。先前李府派人几次三番为难我,难道只是为了报复我得罪了令公子么?还是别有所图?”
    李义府看了阿弦半晌,才说道:“你说对了,我的确另有所图。我所图的,十八子你大概也猜得到,既然如此,你何不开门见山地当着我说出来?”
    两人对视之间,阿弦耳畔蓦地又听见粗重的喘息声,从模糊到清晰,仿佛贴近自己耳畔一样,那个声音道:“乖乖地不要动,否则的话就杀了你!”
    阿弦紧闭双唇,从幻境里定睛看向李义府。
    李义府正因她不语,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从哪里听说了些什么?”
    这一把声音,跟方才在耳畔响起的那一声,一模一样。
    阿弦道:“你做了什么?”
    李义府一怔:“嗯?”
    阿弦道:“景城山庄的那个新娘子,你对她做了什么?”
    李义府猛然倒退一步,双眼透出几分凶戾之光,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你说什么?”
    阿弦对上那凶狠的眼神,昨儿晚上暗夜里所见的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也逐渐浮出水面,这是一张年青的,虽有些清秀但戾气更重的脸,却因为兽性大发而隐隐紫涨。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手攥着一把青丝,将底下的人猛地一拉。
    那人被迫无力仰头,露出一张惨遭蹂躏的雪色容颜,雪白的脖颈几乎要往后折断。
    阿弦无法控制自己的所见。
    而这种所见中的情绪也直接影响了她。
    阿弦无法克制,浑身战栗,指着李义府道:“你从景城山庄将她掳劫回来,你强暴了她!”
    虽然已经事先屏退了下人,但听见阿弦的话,李义府仍忍不住又扫向门口处。
    不为人知的隐秘陡然被揭破,就好像心底的尘垢被掀翻于太阳底下,让李义府有瞬间的窘迫恼怒。
    但毕竟是大风大浪里翻腾过来的权臣,李义府很快镇定下来:“你怎么知道?”
    阿弦道:“我当然知道,因为真相就是真相,不管过去多久,有没有人证物证,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你知我知。”
    李义府的嘴角抽搐了数下:“告诉我,你是从谁哪里听来的?”
    阿弦道:“我说出来你也不会信。”
    李义府道:“你原先住在豳州桐县,从未离开过桐县,近来上京都,在途中才路过景城。你是在那时候听什么人妖言惑众了是不是?”
    阿弦道:“不错,你说的都对,只除了一点,并不是妖言惑众,而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个女子最后怎么样了,你把她杀了是不是?”
    周遭空空荡荡,并没有一个人。李义府索性笑笑,道:“好吧,你既然不说,我便不再追问就是了。只有一点儿,奉劝你不要再纠缠此事了,你只当我们是抢劫掳人,但是刘武周本就是李唐的罪人跟敌手,按照律例来说是要诛九族的,罪人而已,又何必在乎他们、她是怎么死?”
    阿弦道:“我头一次听人把滥杀说的这样理直气壮。”
    李义府道:“十八子,小心你的用词,既然你也算是半个知情者,我不妨再跟你透个信就是了,当年,我们是奉太宗皇帝的命令追杀罪人刘武周的亲族,我们的滥杀,是因为旨意在手,你若是指责,第一个该被指责的却是……太宗皇帝。”
    大出意外,闻所未闻,阿弦睁大双眸。
    李义府道:“怎么,你不信么?你以为我对你说谎?你不如仔细想想,太宗皇帝连自己的手足都要斩草除根,刘武周的亲族,蝼蚁老鼠似的人,又怎能姑息?”
    阿弦眼前发黑,耳畔轰鸣。
    李义府笑道:“先前我派人几次三番请你过来,本是好意,并不愿你大声再叫嚷此事,免得你惹祸上身而已,你以为太宗的旨意,如今的皇帝陛下会不知情么?要知道当初我奉命的时候,可还是东宫太子舍人呢。”
    李义府笑里透着几许轻蔑:“小兄弟,我把所有都告诉了你,是死是活,你自己选就是了。”
    见阿弦不答,李义府有道:“对了,至于陈基,我本是想向他打听仔细而已,知道他对此一无所知,就已经让他走了。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对么?”
    阿弦攥紧双拳:“你满口太宗的旨意跟陛下也知情,但他们可知道你的禽兽行径?”
    李义府丝毫也不在乎,道:“何为禽兽?当初刘武周跟大唐争天下,战局之中,成王败寇,沦为战败囚奴的话,便是猪狗畜生一般的人,对待畜生自然要禽兽些了。不是么?”
    忽然有人在堂外道:“相爷,外头京兆府来人,说是找十八子。”
    李义府道:“京兆府的人近来倒是跳的颇高,难道是因为崔晔回来了,沛王殿下的底气便也足了么?”
    他笑了声,又对阿弦道:“你放心,我连你也不会为难,自更不会为难你的‘大哥’,听说大理寺有意招新,你何不前去看看,你在这里心急如焚,人家那里春风得意,也未可知。”
    阿弦离开了李府。
    她回头看着这威武的丞相府邸,却仿佛能看出这府宅的顶上,隐隐地透出一股青黑之色,天际似有几个黑点儿,细看乃是寒鸦舞动。
    宋牢头见她好端端出来,忙迎过来道:“可无碍么?”又道:“刚才我接到底下送来的信,原来陈基现在人在大理寺,我得知之后生怕你在里头冲动出事,就只好贸然出面了。”
    阿弦勉强打起精神:“多谢宋哥。”
    宋牢头道:“总之没事就好,对了,你可见着李义府了?他为难你了么?”
    阿弦摇头:“并没有。”
    此刻天色又阴沉下来,不知是否又要下雪。阿弦身上阵阵发冷,道:“我想先回去了。”
    宋牢头不放心,仍是同两名部属陪着她往回,直到院门在望,才止步去了。
    阿弦双手抚着胳膊,从见了李义府开始,那股冷意始终围绕全身,就仿佛她也是浑身赤裸,不着寸缕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羞耻感,屈辱感,饥寒交迫,生不如死。
    那女子的声音仍在耳畔回荡:“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
    幽咽凄厉,如泣如诉,时高时低。
    阿弦举手捂住耳朵,那声音却总是无法消退,就好似在她脑中生了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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