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看着满面疑云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声。
    阿弦现在听见的安善他们所背诵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说的“君子见机”一句。
    但是当初在她噩梦中所见的,却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当时曾说是他们当日才学的。
    虽然那次在善堂因为有英俊挡灾化险为夷,可因为这个,又知道“关山难越”这段本该是他们七八天后才学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胆,生怕此事还不算完。
    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几乎想让英俊不要再教孩子们背念此文了。
    但是这会儿才知道,她担心的那段早就背过了。
    这意味着她梦中所见的那一幕,再也不会出现。
    马贼已死,危机亦过。
    这会儿那朗朗地背诵声,犹如天籁。
    阿弦觉着体内的血液都有些难以按捺地喜悦欢腾,便道:“大人,你曾经说我所预感之事,往往就会成真,所以之前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是善堂里的这件事,却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说什么?”
    阿弦深吸一口气,正色道:“我想说的是,既然这一次未曾成真,那么,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皱眉:“你……”
    阿弦对上年青刺史锋芒毕露的双眼,曾经所见的有关他的将来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压下。
    如果她所见的孩子们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么……她所见的袁恕己的命运,也未必不可以被改变。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说,就算知道前路难行,也当竭力抗争。何况那命运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后,慢慢地将到了善堂正殿,从新修的敞开的槅门看进去,正可见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无限世事,眉间无限慈悯。
    袁恕己驻足,遥望那菩萨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风拂过,殿前门口的古树摇曳,绿叶簌簌,发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轻响。
    顷刻,袁恕己轻声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叫你过来吗?”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说的话,跟之前有个人同我说的颇为类似。”
    “谁跟大人说了什么?”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诧异:“阿叔?”
    袁恕己抬头看看天际,夏日晴朗,天色碧蓝,浮云如苍狗,变幻逍遥。
    昨日听了阿弦那些话,袁恕己虽看似大怒,心中实则惊怒恐惧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梦连连。几次翻身坐起,握紧枕边的短刀。
    其实若要去杀死蒲俊,又何须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杀意翻腾难以遏制,已经走出门口,又退了回来。
    他始终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将丧命于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几乎赌气般想要将阿弦的话抛在脑后,用他将来的命运跟她赌一赌。
    可另一方面,又因对她的深信不疑,而产生一种挫败哀丧的苦痛感。
    其实早在上次阿弦问他,她那个所谓的“朋友”将会惨死不可言说的时候,袁恕己心里就有些掂掇。
    那时他看着面前的阿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她所说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当时阿弦否认了。
    可直到现在,袁恕己已经明白,没有别的什么人……那个在阿弦口中将惨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结束,他的满腹雄心壮志,又何以继续。
    次日,袁恕己照例来至善堂查看工程,却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们背诵文章的英俊撞了个正着。
    那人身着素白色麻布长袍,站在翠绿斑驳半是透明的树荫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时候并未认出是英俊,只下意识觉着此人好个风姿,桐县几时竟来了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哑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惊疑,——当初阿弦坠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抢救的,也算是第一个见过朱英俊的人。
    当时场景十分诡异,那时候的英俊,犹如一具枯尸般躺在地上,旁边还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烧,蓝光汪汪然,一眼看去,还以为阿弦是从他身上抽出的骨头,叫人悚惧。
    同现在的“朱英俊”,简直判若两人。
    他随意站在树荫下,白衣超然,气度清雅,犹如谪仙降落尘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英俊的举止。
    虽毫无证据,也无人相信当初善堂里诛灭七名马贼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认定了非他莫属。
    然而就如同他怀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当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样怀疑,如此云淡风轻的“先生”,会是那个一出手眨眼间就无情狠绝杀死七名匪贼的“绝世高手”。
    “这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恕己心中疑惑,这浓重的疑惑,将他对于自身命运的恐慌跟忧虑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忽然,他看见被孩子们围在中间儿的英俊微微抬头,竟是向着自个儿所在的方向。
    这瞬间,虽知道对方是个瞎子,袁恕己却明白——他发现自己了。
    果然,英俊轻轻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说了几句,孩子们便蹦跳着离开。
    袁恕己福至心灵,他觉着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声,只仍用鹰隼似的眼睛打量着对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虽轻,但步伐稳健。”
    袁恕己心头一动:“那日马贼来袭,英俊先生特意让车夫传信,莫非就是因为听见了贼人的脚步声?”
    英俊并不否认:“是。”
    袁恕己意味深长道:“这么说来,先生也算是习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着对方淡然冷静的神色,袁恕己几乎忍不住要当面儿问问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杀了那七个马贼。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英俊道:“大人可是想问,那几个贼匪是否死在我手中?”
    袁恕己吃了一惊:“你……那先生可否为我解惑?”
    英俊唇角挑起:“解惑?不敢。”
    往旁边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贴在那古槐树上,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苍皲的书皮,一寸寸纹路,似一道道年轮。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对。”他道。
    袁恕己心头一沉:那小子难道也把有关他命运的大事告诉了这瞎子么?有点可恨,竟是……就这么相信这瞎子。
    英俊道:“大人勿怪,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不过是关心大人故而情急罢了。”
    袁恕己听了这句,想起阿弦昨日离开之时说“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的话,心里略觉一暖。
    他吁了口气:“先生何意?”
    英俊道:“‘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大人可知道这句?”
    袁恕己哼笑出声:“谁人不知?当初王勃王子安,十四岁以此成名,惊才绝艳,世人啧叹。然而又有何用,好不容易成了王府侍读,正是一步登天的时候,却又偏偏因才犯忌。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时也命也,无法可说。”
    英俊道:“大人这一番话,所言极是。”似是真心实意地赞许。
    袁恕己正仍不解,英俊道:“子安六岁能文,才华横溢,世人以‘神童’呼之,万人皆说他前途无可限量。后来果然以才名惊艳于世,于沛王府中伴读,本当遂青云之志,可又有谁能料想,中途竟‘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
    袁恕己蹙眉:“嗯?先生的口吻,似跟王子安十分熟稔?又对他的生平经历这般了若指掌?”
    英俊淡淡道:“王勃之名谁人不知,吉安酒馆内也常有些书生文人聚会,《滕王阁序》更是高谈之资。”
    袁恕己啧了两声。忽然觉着此刻所说跟自己的本意大相径庭,正要再不屈不挠继续追问,英俊道:“想必大人不知我为何在此时提起王勃?”
    袁恕己几乎怀疑他虽然眼瞎,却有读心之能了,他哈地笑了出声:“我猜先生只是为了转开话题,避而不答。”
    英俊道:“我虽说的是王勃,实则意指大人。”
    袁恕己敛了笑:“你说什么?”
    英俊道:“我因记忆全无,对命数玄学之类所知亦少,然而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侥幸是个旁观者,说几句话,大人若觉着能入耳则姑且听之,若觉着不能入耳则罢。”
    袁恕己道:“请讲。”
    英俊道:“我在酒馆之中,听说过许多异闻笑谈,其中有一则,是关于当今圣后的。”
    袁恕己脊背都挺直了几分:“哦?”
    英俊道:“我不知大人听说过没有,坊间对于皇后娘娘有许多奇异传说,其中一则,却跟太宗皇帝有关。”
    袁恕己听跟李世民有关,心生忌惮,本欲阻止他再说下去,怎奈又十分好奇。
    他转头看一眼周围,却见并无闲人在周遭:“是什么传说?”
    英俊道:“太宗当时,术士袁天罡善算,他曾算得一卦,正是有关于圣后娘娘之论,这一卦,让太宗皇帝动了杀机,想要除掉娘娘。”
    “什么?”袁恕己毛骨悚然,这个他却是闻所未闻。
    袁恕己忍不住屏住呼吸,踏前一步,他凝视着英俊,低声问道:“太宗因何要杀?天师又算到了什么?”
    英俊道:“天师算到,——‘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袁恕己心头巨震,几乎倒退出去,脱口呵斥:“住口!”
    英俊缓缓抬头,金色的阳光从长枝翠叶间斑驳而落,在他的脸上,浮光掠影,宛若梦幻。
    袁恕己定神:“此等大逆谣言,你如何敢说?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本官当将他们……”
    英俊道:“大人莫急,你如何不问一问,太宗听了袁天罡的话后,是如何行事?”
    人人皆知,袁天罡乃是贞观朝时候最著盛名的术士,他尤其擅长望气看相,算人的命数运道等,可谓百发百中,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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