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添睁大的双眼泛红,他顺着阿弦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身边,却空空如也。
    芳姑却仰着头看欧添,目光闪闪,稚嫩的声音道:“小炭,我知道你最敬畏老太太,你肯为了我这样做,我很喜欢,你还是那个暖和的小小子,一点也没有变坏。”
    阿弦将芳姑的话说给欧添。
    欧添攥紧双手,浑身颤抖,牙关咬的死紧,嘴角肌肉丝丝牵动,泪却从通红的眼中坠落:“长姐……我、我很想念您……”
    曹氏一手抱着欧添的臂,一手捂着嘴,眼中也落下泪来。
    芳姑看看阿弦,伸出小手儿摸了摸阿弦右臂上的伤处,道:“十八子,谢谢你为我们做的这些,之前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请你原谅我。”
    阿弦摇了摇头,冲她笑笑:“没关系。”
    芳姑是个小女鬼,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力量,那夜因有求于阿弦,情急之下只顾往前扑过去,无意伤了她。
    欧添只听见阿弦说话,便问道:“她还说什么?”
    芳姑笑笑,道:“我醒来的太晚了,但是看见你终于成家生子,心里很喜欢,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的走了。”
    阿弦神色一变,芳姑道:“不妨事,你告诉他就是了。”
    欧添泪痕满面,阿弦无法跟他对视,只道:“她、她要走了。”
    欧添惊道:“去哪里?”
    芳姑身上的金光越来越盛,魂影也越发淡了,她张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个圈儿,笑道:“咦,我忽然感觉这样轻快?我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疼了!……太好了!”
    一阵风吹过,芳姑的身影徐徐乘风而起,消失于云端。
    欧添正心惊着急,见阿弦抬头看天际,他正也要抬头,谁知还未动,耳畔就听见一声银铃似的笑声。
    这般熟悉,这般久违。
    欧添通身巨震,蓦地仰头,望着那湛蓝天际。
    天青无垠,白云悠然,欧添定定地看了半晌,蓦地大叫道:“长姐!”
    一声喝出,就仿佛心底那多少年堆积的郁结森冷,悲愤无端都终于随之烟消云散。
    自始至终,袁恕己都仍是坐在公堂之内,看着外头这一切。
    他并没听见什么笑声,但是那些乡民们的议论声,却在心中满溢。
    半晌,目送欧添跟曹氏两人相扶相携而去,袁恕己又环顾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冷笑了声。
    招手令赵知县靠近,袁恕己低低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赵知县面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又转作笑容:“大人英明,这样果然是最好的!”
    袁恕己道:“既然最好,就赶紧去吩咐吧,多召集些人来,越多越好。”
    赵知县点头道:“是是是!下官即刻去办!”
    赵知县带了两个衙役,出了县衙,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衙役用力敲了敲手中提着的铜锣。
    众人越发围拢过来,赵知县道:“父老乡亲们,大家伙儿听好了,咱们刺史大人是个仁心仁德的好官,因为看欧老夫人年高,只恐怕欧家的事另有隐情,他思虑再三,决定广集民意,看看大家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底下百姓们轰然一声,有些不敢置信。
    赵知县道:“这是刺史大人格外开恩,大家伙儿也知道,平日里欧老夫人是如何待人的?哪一年不做几场善事?又是这样年高了,所以你们若有什么想法,便向大人进言就是了,大人可以据此判定此案。”
    欧荣并未离开,正跟几个地方士绅低声说着什么,闻听此言忙上前一步:“县令所说是真?”
    赵知县笑道:“这还有假,方才刺史大人亲口对我说的?”
    见几个耆老等围拢过来,赵知县低声道:“且根据本朝律法,年龄八十以上,犯反、逆、杀人应死者,需要上请皇帝陛下裁决,若是年龄九十以上,就算犯死罪也不须领罪呢……何况老夫人的罪责尚未十分确凿,我看袁大人也是有此顾虑。”
    欧荣面露喜色,忽地又道:“可方才袁大人的态度还十分坚决,为何忽然……”
    赵知县道:“刚才众人在下面议论的话,大人都听见了,我看他面有疑虑之色,大概也是怕激发民愤。”
    这些人方领悟,齐齐点头。
    有了赵县令的话,欧荣跟许多地方上的人都心领神会,当下众人齐聚,一番商议后,推举了十个人为首,上了公堂。
    这些围观百姓里,有一半儿虽觉老夫人如此心狠手辣似不能当真,但欧添身为欧家子孙,无端端何必违背孝道忤叛长辈?何况欧家这几十年并没一个女婴存活下来,也实在是反常之极。
    所以这些人心里认定欧添所说并非子虚乌有,隐约觉着此举违背人性,罪大恶极。
    可另一些人却不这样想了。
    比如此刻站在袁恕己跟前的这十个人——多是地方上有头脸的士绅耆老。
    一位羊角须的老者出列,衣冠楚楚,行礼道:“大人!”
    袁恕己看出去:“有话请说。”
    那老者道:“大人,我等都觉着,欧老夫人杀害女婴的事,乃是凭空捏造,并非真相。”
    旁边一个附和道:“不错,老夫人是信佛之人,又经年做善事,怎会犯下如此恶行?所以我等宁愿联名保举,恳求大人开恩放老夫人回家安歇。”
    袁恕己道:“那么,万一此事是真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无人率先开口。
    袁恕己道:“怎么都不说话了?其实仔细想想,如果是真,老夫人也不过是想替欧家多添几个男丁,传宗接代,毕竟这才是至关紧要的……不是么?”
    “大人所言极是!”一个年纪颇大身形伛偻的老者上前,道:“老朽也是这般想的,就算此事是真,也不能全怪老夫人,毕竟她只是想多几个男丁继承香火,也算是人之常情,加上老夫人这般年纪了,怎么堪……”
    这头一开,几个老者面面相觑:“对啊。”
    “人之常情而已。”
    “当然要以香火为要。”
    袁恕己笑着点头。
    又有人见袁恕己含笑,趁机便道:“说的正是,老夫人将要九十岁了,很不该将她关押在牢房之中才是。”
    袁恕己道:“现在想想,的确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欧荣站在众人后面,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
    袁恕己回头看着主簿:“这几位的见地很得我心,令人有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之感。可见都是非常之人,速速将众人名字记下,本官将行表彰。”
    几个人一惊,继而喜笑颜开,忙道:“大人谬赞了,如何敢当?”
    外间围看的那些人里,听到这里,有的迷了心窍,跳出来道:“大人,小民也是这样想的,小民也有话说!”
    顿时又起了一片鼓噪,赵县令才要令众人住口,袁恕己道:“不妨事,看到贵县令治下百姓如此贤良,我心甚慰,都叫他们进来就是了,畅所欲言。”
    那主簿一一将众人的名字记录,外间呼啦啦又放了八九个人进来,齐齐跪在地上,七嘴八舌,都是为了欧老夫人开脱说话。
    刹那间,袁恕己满耳所听,都是“男丁”“传宗接代”“香火延续”等话。
    至于“人命”两个字,俨然不存。
    等众人的聒噪声暂停,袁恕己道:“诸位,我有一事不解。”
    戛然静默,一人道:“大人何事不解?”
    袁恕己道:“何为香火?”
    老者道:“这个大人如何不知,自然是人丁兴旺,传宗接代。”
    袁恕己道:“人丁兴旺,指的是什么?”
    老者一愣:“这个、这个自然是子孙延绵,还有、还有儿女满堂……”
    袁恕己笑道:“原来是儿女满堂,怪哉,为何不是儿儿满堂?”
    众人均都哑然,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怎么情形。
    那老者强笑道:“自古说儿女双全,哪里有什么儿儿满堂……大人说笑了。”
    袁恕己道:“传宗接代嘛,只要儿子就是了,要什么女孩儿,以后每家子有了女孩儿,立刻如欧家一样掐死,还省了无限米粮,岂非一举两得?”
    直到这时候,这些人才听出端倪:风向仿佛不对。
    但这才是开始。
    袁恕己仍是似笑非笑,忽地探出手指,点向先前说话的一名老者,又看看主簿记录下的名字:“王先生,你方才大放厥词,说要欧家的恶行乃是人之常情?现在当着本官的面儿说明,你杀了几个婴孩了?”
    那王先生吓得后退:“这?!老夫哪里敢?”
    袁恕己道:“本官听你口吻熟练,想必跟欧张氏一样,手上捏着几条人命,所以才如此感同身受。”
    王先生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大人不要误会……”
    堂上鸦默雀静,仿佛从喧闹的盛夏进入冷寂的寒冬。
    堂外的百姓们也都竖起耳朵,为这种变故惊呆了。
    袁恕己缓声道:“你们也都还知道,香火就是人丁兴旺,儿女满堂,并不是只有儿子满堂,如果真的要扼杀女婴才能延续香火,实不相瞒,本官觉着……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一片惊呼,却又恐惧地压低不敢出声。
    而刺史大人的声音如此冷漠,就仿佛先前磨好了钢刀,此刻举着雪亮的刀刃,虎视眈眈。
    他看向欧荣。
    欧荣猝不及防,目光相对,蓦地跪地:“无论如何,我祖母、祖母年高是真,按照律法……还求大人、大人网开一面。”
    袁恕己笑:“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人,你知不知道网开一面的意思?”
    欧荣怔住,袁恕己道:“捕猎飞禽的时候,张网四面,去掉一面,留一方出入之路,让禽类有一线逃生的机会,当那老东西残杀幼童的时候,她可网开一面了,当你们家人成为帮凶的时候,你们可网开一面了?如今却来求本官?你觉着你们配本官‘网开一面’吗?是谁给你的脸,谁给你的胆子?!”
    欧荣嘴唇颤动,道:“这个、这个……”
    袁恕己道:“如果你不是男婴,你也早就成为一抹游魂,又焉能为她求情,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他环视在场所有人。
    噤若寒蝉,被袁恕己目光扫视的每个人,都恨不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停了。
    这些人不在桐县,所以虽然听闻袁大人的名头,却并未亲眼看过袁恕己在秦学士家里痛斥时候的气势,若他们听过袁恕己那句“我就是律法”的话,今日便不至于在此指手画脚地出丑、自投罗网了。
    而阿弦在旁看着,从袁恕己一反常态要“征求民意”的时候,她就有所怀疑,强行按捺心中愤怒静静旁观,一路看到此,果然袁大人未曾令人失望。
    “这样的家族,就让你们绝后好了。”
    “你赖以生存的原因,在本官看来,便是极恶之本源,而面对此等极恶而求情的你们,都是共犯!”
    阿弦觉着自己身体里的血都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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