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见这鬼通体戾气, 来者不善,当下本能后退。
    不料那鬼的动作却更快, 瞬间已经飘到她的跟前,阿弦猛地看清她的长相,居然正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披头散发,水淋淋地,脸上似还带着青黑色的淤泥, 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阿弦略觉窒息,不料脚下碰到门槛, 整个人向后跌去。
    那女鬼伸手向她抓来, 五指森森,阿弦避无可避,抬臂挡住脸,臂上却一阵剧痛, 像是被什么陡然撕裂。
    就在危急之时,耳畔听到轻轻地咳嗽声,屋内那人唤道:“阿弦?”
    阿弦顿时觉着那股迫人的阴冷之意陡然减退,与此同时女鬼惨叫一声, 原本灰黑色的形体上泛出些许淡金火色。
    阿弦愣愣地抬头看去,眼前女鬼的影子在极快变淡,仿佛浅雪遇到烈阳,抵挡不住,融却消散。
    鬼影却兀自竭力叫道:“不是,不是他!”
    女鬼挣扎着似要留下,却仍是无可奈何地消失在阿弦眼前。
    就在女鬼退散,阿弦惊魂未定之时,厨下老朱头端了两个碗出来。
    猛可里见阿弦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盯着虚空,他情知不妙,惊怔之下,手中碗掉了也不顾,急急飞跑过去。
    老朱头将阿弦扶住,把身子挡在她跟前儿,朝着虚空大声叫道:“走开,给我滚!”一手乱挥乱舞,明知无用,却仍愤恨惊怒难以自禁。
    阿弦拉着他:“伯伯,已经走了。”
    老朱头一愣,回头见阿弦手臂上渗出血来,顿时说不下去。
    小心将袖子一卷,老朱头肝颤,却见底下手臂上,深深浅浅有几道数寸长的伤痕,中间最深的一道,像是被犁刚拢过的地,血涌出来,竟透着暗黑色。
    “老天爷!这是怎么说!”老朱头没想到这次伤的如此之重,扶着阿弦手腕,心疼的嘶嘶吸气,眼圈儿立刻都红了。
    阿弦雪着脸,却忍痛道:“伯伯,只是皮外伤,不碍事。”
    老朱头终于没忍住掉下泪来:“你还嘴硬,我看着都胆颤,这是哪里来的野鬼,这样凶恶,有本事冲着我来就是了,做什么总欺负人。”
    如果是个人动的手,老朱头只怕要冲上去拼命了,但对方偏偏是个鬼,老朱头悲愤交加,心里又多了一份无力悲哀之感。
    阿弦正要安慰他几句,身后一声响。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是那男子手抓着门口的帘子,一手扶着门扇:“伤的如何?”
    “你怎么起来了?”
    阿弦才要跳起来,老朱头拦住,嘴唇发抖骂道:“不是说这病秧子是有用的?我看非但没有用,反变本加厉了,之前也没伤的这样重的时候!”
    老朱头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又加上心疼阿弦,不免迁怒于人。
    阿弦轻声道:“伯伯。”
    男子却仍是面色如水,转头循声看向阿弦的方向:“可还好?”
    阿弦道:“不碍事,皮外伤。”
    男子道:“不要大意。”略说几句,他便也有些见喘,靠在门扇上轻喘微微。
    阿弦好不容易挣开老朱头的手,跑到他的身边:“你不能乱动,要静养,快进去歇着。”
    男子眉心皱了皱:“好浓的血腥气……”
    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试探着落在阿弦的手背上,阿弦生怕他碰到伤口沾了血,便把右手撤回去道:“伯伯会帮我料理妥当,放心就是了。”
    她终究忍不住那渴望,左手探出,在那近在咫尺的修竹似的手指上握了一把,身上那方才残存的阴冷陡然消散,连臂上的痛也似缓和三分。
    于是又道:“你看不见,不可乱动,倘若绊倒了有个磕碰可怎么办。”
    老朱头无奈:“都泥菩萨过江了,还在替别人操心。”
    不多会儿,老朱头打好了热水准备了棉布伤药等物,一边儿给阿弦料理伤处,老朱头问道:“这是个什么鬼,这样凶恶?”
    阿弦道:“大概是跟今儿欧家有关的,详细我也不知道。”
    老朱头道:“上来就伤人,如此恶鬼,我看你对付不了,该去请和尚道士降妖师才好。”
    阿弦不语,心里却思忖着那女鬼所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
    老朱头小心给她将伤处裹起来,对着东间使了个眼色,悄声问:“你说在他身边儿就能驱邪避凶,现在却怎么样?”
    阿弦道:“这次是意外,而且那鬼本是要抓住我的,就是因为他叫了我的名字,那鬼就忽然不见了。”
    老朱头不信:“真的?”
    阿弦道:“伯伯,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骗你。”
    老朱头思量片刻:“好,如果真是这样,我那参汤兴许也没白熬。”
    老朱头重又布好了晚饭,看着桌上的碗说:“幸好这两个碗是榆木的,不然方才都跌坏了。”又瞟一眼阿弦的伤处,“正好过年还攒下些红枣,明儿我给你炖枣子人参鸡汤,好好地补补气血。”
    阿弦忙道:“伯伯,人参要留着给他用,我不用白费那东西。”
    老朱头啐道:“呸,什么叫白费,没有你哪里有这人参,没有这人参哪里有他?只要你好端端地,要多少人参都成。你要是不喝,他也甭想喝了!”
    两人吃了饭,老朱头就把今日袁恕己来的详细都同她说了,因琢磨着笑道:“对了,倒是还有一件事叮嘱你,这刺史问我你堂叔的名字……”靠近过来,在她耳畔低低说了。
    阿弦吃惊之余,啼笑皆非:“伯伯,你、你也忒胡闹了。”
    老朱头道:“什么胡闹,难道不是人如其名么?更何况这名字原本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你该高兴才是。”
    阿弦苦笑着摸头:“那时候不懂事嘛。”
    老朱头道:“哪不懂事了,我倒是觉着很好,朗朗上口,简单易记。”
    原来,今日老朱头在袁恕己面前捏造“朱英俊”之名,其实是有来历的。
    当初陈基在之时,阿弦才捡到玄影,当时玄影还没有名字,阿弦那时候年纪小,便要给他起名字叫“英俊”,老朱头倒是笑呵呵地没有异议,是陈基说这个名字有些俗气,便亲给起了“玄影”。
    阿弦向来崇敬陈基,当然也觉着他所起这名字也非同一般,且玄影又是通体乌黑,跑起来果然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影子,是以就此拍板,而“英俊”的名字则无人提起。
    没想到今日又给老朱头另赠斯人。
    说了会儿闲话,阿弦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往兜子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锭银子。
    老朱头诧异:“果然有了?这是今儿去招县得了的?不过好像没有一百两。”
    阿弦把银子推到老朱头跟前:“这是五十两,本来高建要把两锭都给我,可是一直都是他奔波牵头,所以我跟他平分了。”
    老朱头啧啧道:“你这脾气真是……”咳嗽了声,未说下去,只收起银子:“唉,阿弦终于也要赚钱了,明儿正好给你买点好东西补补身子去。”
    阿弦看着老朱头算计的模样,笑道:“我先前也赚钱呢,怎么说的跟我才开始干活一样。”
    老朱头道:“先前的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我哪里敢放手给你买大鱼大肉吃?这会儿就不一样了。”
    阿弦看他双眼放光,似乎在算计明儿要买什么好的,便趁机道:“伯伯,多买些给我英俊堂叔调养身子的好东西。”
    老朱头横她一眼,不置可否。
    阿弦很懂他的性情,便故意转开话题:“对了伯伯,早上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三娘子,她是个无事不登门的主儿,可是有事?”
    老朱头早已忘了这茬,忙接口道:“你不提我也不想跟你说,可不是给你说对了么?你猜她来做什么?”
    阿弦摇头。
    老朱头冷笑道:“当初陈基在的时候,给他们擦了多少屁股,如今陈基走了,他们找不到人,这会儿终于想开了,把脑筋动到你身上来了!”
    阿弦果然意外,想想又笑:“稀罕,陈大哥在的时候,我还常常劝他不要为了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出力呢,那些人又不是做些有脸的事,多半倒是罪有应得,难为陈大哥仍是为他们尽力奔走,把他们都惯的不知怎么了,好似衙门都是他们开的。我早就看不顺眼,如今倒要我替他们干事,我是疯了不成?亏他们想得出。”
    老朱头道:“说的是,我只说你年小人笨不懂那些,把她打发了。”
    阿弦道:“最好这样,不然让我跟她说,多半要吵起来。”
    两人说罢,阿弦忽然道:“也不知陈大哥现在长安怎么样了……好歹也该有个信儿呢。”
    老朱头道:“他心高气傲的,人又变通,错不了。”
    阿弦蓦地想起苏柄临那句“让十八子去长安”,便忖度道:“长安那样可怕,我替陈大哥担心。”
    老朱头道:“你担心什么,那个虽然是虎狼之地,你我自然是呆不下去的,可若是虎狼心性的人,那当然是如鱼得水,人家滋润的很呢。”
    阿弦嘿嘿:“伯伯,每次你提起长安跟长安的人都咬牙切齿头头是道,总不会是真去过长安罢。”
    老朱头脸色微僵,继而笑道:“这还用去么?我在那食摊上,南南北北哪里、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人家都说那长安道一步一个连云栈,凌烟阁一层一个鬼门关,你以为是怎么样呢?”
    阿弦不太明白是何意思,便问老朱头。
    这“凌烟阁”,乃是唐太宗李世民为表彰纪念随他开国打天下的二十四位功臣,在皇宫内特意建立小楼,命当世最具名声的画师阎立本,将功臣们的画像做真人大小细细描绘其上,随时观摩,起名“凌烟”,也足见至高绝顶之意。
    却也名副其实,因这些功臣都是随着太宗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后来位高权重,名闻天下之人。
    如今竟说是一层一个鬼门关,对比之下,惊心之余,大有深意。
    老朱头道:“这会儿你可明白了吧?这长安道如果不凶险,又怎么用连云栈、鬼门关来比拟呢?你陈大哥是个人精,他肯用心钻营,必错不了,至于你呀,可就安分点儿,知道吗?”
    老朱头虽不知苏柄临那句话,却时时刻刻对阿弦耳提面命,真乃先见之明。
    阿弦道:“那是当然啦,我觉着桐县就挺好,再说我要在这儿等陈大哥回来呢。若是我跑出去了,他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老朱头笑:“好孩子,我还当你是留在这里陪伯伯呢,原来是为了陈小子。”
    吃了晚饭,老朱头又捧了一碗药给病人喝了,见他脸色已见正常,虽仍似静水,但从头到脚却无处不在地越发流露一种惹眼气息。
    阿弦因伤了右手,勉强洗漱过后,进来却见老朱头正收了空碗。
    听见她进门,男子道:“伤料理了么?”
    阿弦举起手来给他看,不料牵动伤处,便“嘶”地呼痛:“伯伯给我包扎妥当了,只管放心。”
    男子道:“是什么伤的你?”
    阿弦迟疑了一下:“是一只鬼。”
    老朱头本要拿着碗走开,听两人说到这里,便在门口站住了,只看男子如何反应。
    可让他诧异的是,男子面上仍是清清淡淡地毫无波澜,老朱头几乎要怀疑他不仅是眼瞎,而且还是个面瘫。
    男子道:“是什么样儿的鬼,如何要袭击你。”
    阿弦道:“是个小女孩儿,多半是跟今日欧家的事有关。”
    男子道:“哦,欧家是何事,可否跟我详述?”
    两人波澜不起,一问一答之间,老朱头只觉叹为观止。
    起初他还觉着阿弦一心一意要留“朱英俊”太过反常,可听了两人问答,才觉着一切真似顺其自然。
    如果换了别人,阿弦未必会直言说见了“鬼”,且如果是换了别人,听说阿弦说见了鬼,也断然不是“朱英俊”的这般反应。
    意外的震惊,不信的嘲笑,心虚的悚惧……纵然一百个人会有一百种不同的情绪反应,却绝不会有淡淡地“哦”似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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