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她的那刻,苏柄临手上缰绳紧了紧,马儿便放慢了速度。
    那两个副官跟尾随的军官即刻察觉,也随着看了过来。
    阿弦怔然,正不知如何,苏老将军双眸盯着她,却并未勒住马儿,就这样从她跟前儿经过了,看方向,却是往府衙而去。
    等苏柄临一行离开之后,百姓们才又兴高采烈地大声议论起来,多是夸赞苏老将军的风度威严等话。
    阿弦垂头仍回县衙,心想:“方才袁大人还问我军屯里的事呢,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找上门来,只不知老将军亲自前来是为了什么?”
    阿弦才回县衙,陆芳便叫了她过去问情形如何,得知太平无事后便放她去了。
    下午时候,阿弦请了个假,飞跑到药铺请了大夫回家。
    一路上说起失忆之事,老大夫捋着胡须,沉吟道:“竟会有此事,看样子病者头上的伤比我所见的还要重些。”
    阿弦问道:“原来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是跟头上的伤有关么?”
    大夫道:“这失忆症十分少见,我这辈子只看见过两回,一个是因为遭逢大变精神失常,才忘了过去,另一个则是从屋顶掉下来,虽不曾殒命却伤了头,醒来后谁也不记得了。”
    阿弦点头:“原来如此,受教了。”
    忽然想起那只将她拽下雪谷的手,原本她曾记恨着,后来……因发觉他的妙用,那恨便转为喜爱,可如今听闻男子失忆是因为摔伤之故……
    虽然说是他把自个儿扯落雪谷的,但到底也是因他在下面护着,才让她并无大碍,何况如今他竟又成了自个儿的一枚“护身符”,算来却是她“因祸得福”了。
    阿弦想到这里,心里略有几分愧疚。
    这会儿老朱头已经出摊了,大概是因有玄影在,那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阿弦虽略觉意外,却也不当回事,只开门请大夫入内。
    里头玄影早听见动静,门刚开便乐颠颠上来,伸出长嘴拱了拱阿弦的腿。
    阿弦笑道:“仗着你守门儿,伯伯居然懒得连门都不锁了。”摸摸它的头,从兜子里掏出一块酥饼递过去。
    玄影一嘴叼过去,趴在檐下吃了起来。
    谁知才推开柴房的门,大夫先扫了眼:“人呢?”
    阿弦定睛一瞧,心顿时凉了大半儿。
    原来里头竟空空如也,并不见有人,阿弦几乎失语,急跳入内,把那柴堆里,床底下都看过了,仍是不见半个人在。
    老大夫问道:“这病人呢?是不是去了别的屋里?”
    一语惊醒梦中人,阿弦心里掠过一丝希冀:也许是伯伯开恩,许他住进正屋里了呢?
    她来不及细想,又跳出柴房奔到正屋,谁知两个房间都找过了,仍是无人。
    阿弦口干舌燥,站在屋门口,想到这两日老朱头横眉冷眼挑三拣四的模样,心里依稀猜到:多半是他不乐意留人,终于忍无可忍、趁着她去县衙的功夫,把人打发去了。
    心中竟有种莫名悲恸。
    玄影正啃了半个饼子,忽地见主人窜来跳去,又嗅到悲伤气息,便放下那饼子站起身来,眼巴巴地看着阿弦。
    阿弦悲从中来,不由骂道:“让你好好守着家的,你怎么把人看丢了?人呢?”
    她从来不对玄影发脾气,玄影受了惊,往后退了一步,头颈也往下缩了缩,喉咙里发出了低低一声呜鸣,似乎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羞愧而不安。
    阿弦一甩袖子,眼圈已经红了。老大夫在旁看着,不知如何,便试探着问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如何十八子你竟然不知道?”
    阿弦才要说,玄影凑过来,在她手臂上蹭了蹭,阿弦看它一眼,心里难过,玄影却张口,在她衣裳上咬了一咬,又往外跑去,跑到门口,又回头看她。
    阿弦心头一动,忽地跳起来,玄影见她起身,才跳出门去。阿弦不顾得招呼老大夫,忙跟着跑出去,见玄影往右手街上跑去,她望着玄影,心底又有一丝希望飘了出来。
    很快出了这条街,玄影扬起脖子,湿润油亮的鼻子掀动,然后又往前奔去。
    如此穿过两条窄巷,眼看将到十字街了,玄影忽然“汪”地叫了声。
    阿弦陡然止步,猛然回顾,却见一抹熟悉的朴旧衣袖,在眼前晃过。
    她当然认得那是属于谁的。
    “喂!”大叫一声,阿弦追了过去,岂料才跑了十数步,眼前的场景忽然发生了变化。
    毛发倒竖,阿弦本能地察觉不好,很快地,原本空无一物的窄巷地面,浮现一片阴沉黑影,那影子以极其古怪的姿态扭动变化,最后立在她的跟前儿,形状从模糊转做清晰。
    这窄巷本就阴冷,太阳光难以射入,此刻更像回到了寒冬腊月。
    她身上的暖意也在飞快消失,阿弦陡然止步,望着眼前的“人”。
    就像是人会有妍媸美丑,鬼也各有不同。
    阿弦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因见的多,也大略知道些,他们出现在她跟前儿的时候,一般都会保持着死之时的模样。
    所以有的看似正常……正常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是鬼魂,有的却很可怖,就如现在横在跟前的这只。
    四肢不全,如被什么撕咬过,连头颅也是残缺破碎的,脸上一只眼窝空空荡荡,另一只却突露出来。
    以前阿弦戴着眼罩,虽有感知,却只模模糊糊看不清容颜,如今近在咫尺打了个照面,阿弦几乎也被骇的灵魂出窍,口鼻中呼出的气息凝滞在跟前儿,如一团冰雾,久违的阴冷从脚底迅速攀升,就仿佛是疯长的藤蔓,将她紧紧地缠绕束缚其中。
    阿弦艰难地后退一步。
    前方的玄影也发现不对,忘了追赶,只“汪汪”地叫着向那厉鬼扑来,但它虽然极有灵性,却只能让寻常鬼魂略觉畏惧,最主要是陪伴阿弦,故而此刻玄影虽有护主之心,却也无能为力。
    眼看那鬼步步逼近,阿弦闭上双眼,忽然想起那只从雪里冒出来的手。
    他道:“如果死亡并非终结,你更应知道如何做才是最好……”
    阿弦攥紧双手:“你若有求于我,好生说就是了,我会尽力相助。但你若只是想吓唬我……”
    她睁开眼睛,咬牙喝道:“给我滚!”
    右眼的血红又凝聚起来,那鬼愣怔之际,阿弦跳起身,从他旁边跃过,玄影见状,紧紧跟上,一刹那的功夫,就已经奔出了窄巷。
    午后的阳光如同普度众生的佛光洒落,阿弦长吁了口气,有种瞬间从地狱回到现世之感。
    但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玄影又叫了声,阿弦转头看时,乍惊乍喜,原来就在身侧,是那道她兜兜转转急欲找到的身影。
    因眼盲体弱,男子踉跄往前,却误抓到一名路人,那人吃了一惊,反手甩过去:“干什么?”
    伤病交加,又耗费了太多体力,男子趔趄将要跌倒。
    阿弦早冲上前,将他用力抱住。
    那路人见她公差服色,方不敢如何,急急去了。
    就在阿弦抱住男子的瞬间,长街之上,苏柄临一行逐渐逼近。
    老将军利眼扫过,眼中泛出疑惑神色。
    手上一拉缰绳,胯下马儿放慢速度。
    副将凑近问道:“将军,怎么了?”
    苏柄临不答,只盯着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形,正心下徘徊,却见有人从巷子内冲出来,将那将跌倒之人扶住。
    苏柄临当然认识扶人的是谁,隐约只听她道:“我扶你回去。”
    白眉紧皱,苏柄临不语。
    副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一名公差肤色身形纤弱的少年,拦腰扶抱着一个身形伛偻之人,却也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谨慎起见,副将道:“将军,我去查看一下?”
    老将军回过神来,举手拦住:“不必,天色不早,入夜之前还要赶回军中。”
    一行人重又打马往城门处而去。
    阿弦一心都在此人身上,更未留意苏柄临等。
    而只有紧跟着她的玄影看的清楚——在那马蹄声远去之时,男子本挣扎着要抬起的手重又无力垂落。
    是夜,府衙之中,左永溟入内道:“报大人,老将军一行已经平安进了军屯。”
    袁恕己道:“知道了。”
    左永溟见他面沉似水,忍不住问道:“大人,这老将军从来深居简出,这次竟破格前来府衙拜见,底下人都众说纷纭,猜测是为什么呢?”
    苏柄临统领豳州大营几十年,不管哪一任刺史到达,都是刺史主动前往拜会,今日这遭儿,却是破天荒第一次。
    袁恕己道:“哦?他们都猜什么?”
    左永溟道:“多半是说大人精明强干,老将军闻听大人的贤德名声,所以特来拜会。”
    袁恕己笑而不语。
    袁恕己当然听出左永溟话中的探听之意,但他却并未向这位心腹透露苏柄临今日来到底是为何,因为老将军的用意,只有天知地知,他知己知。
    白日,正在袁恕己跟曹廉年徐伯荣他们寒暄,忽然门上急急来报,说是苏老将军亲临。
    众士绅也即刻识趣告退。袁恕己不敢怠慢,大步流星地出来迎接。
    之前,他并不曾亲眼见过这位名震军中的老将,只是久仰大名。今日相见,果然见虎威非凡,不是军中历练数十年,身上断不会有这种慑人之气。
    袁恕己他面上如常,心内早敬服十分。
    好生将人请入厅中。袁恕己心中掂量是否要说些官面客套话的时候,苏柄临道:“我今日前来,有一事同袁大人商议,请屏退左右。”
    竟是开门见山,干净利落。
    袁恕己立刻让伺候的人都退下,派两个军士守在廊下,严禁闲人打扰。苏柄临的那些副将们也都在廊下守卫,当下厅内只他两人。
    袁恕己并不落座,站着问道:“不知老将军亲临,有何指教?”
    苏柄临道:“袁大人是豳州刺史,不必拘礼。”
    袁恕己道:“我这刺史也是临危受命,心里还当自己在军中,见了老大人应当侍立答话。”
    苏柄临白眉微动,眼里也透出几分赞许。
    顷刻,苏柄临道:“我的性子不惯跟人拐弯抹角,就跟你直说了,听说袁大人对我那军屯很是上心,近来屡屡派人前往查探?不知你想怎么样。”
    袁恕己派吴成暗中查探何副将被害之事,本属机密,不料这么快给他知晓了。袁恕己知道在这位精明能为的老将军跟前说谎只是自取屈辱,便道:“因上回请了十八子过去,并无下文,我心里疑惑,其实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还请老将军见谅。”
    苏柄临笑笑,眼神却更锐利了:“只怕你并不仅仅是关心何鹿松之死。”
    袁恕己抬头。
    两人目光相对,苏柄临却并未着急逼问,只道:“我再问你,你可都知道了?”
    袁恕己道:“听闻真凶已经伏法。”
    苏柄临道:“是从探子口中得知,还是从……十八子口中得知?”
    袁恕己苦笑:“都有。”
    苏柄临道:“十八子怎么跟你说的?你跟老夫详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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