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迎接两人进内,还口称“十八弟”,此刻自然是因不满之故。
    阿弦置若罔闻,走了会儿,来至花园月门处,果然是偌大的一片花园,因春寒料峭,花草连个芽儿都没有,仍是一片苍色。
    阿弦穿门而入,高建正要跟着去,曹廉年忍无可忍,一把将他拽住,咬牙低声道:“这到底是要怎么样?我儿已经命悬一线,我着实没耐心陪着你们来这里玩耍。”
    高建暗中叫苦,只得暂且支吾,正在拉扯解劝,忽然听到花园中一阵响乱。
    两个人不约而同住口,高建第一个反应过来,回头见院中竟已经没了阿弦的影子,他一惊非同小可,也不顾曹廉年如何,只撒腿往里就跑,身后曹廉年呆了呆,忙也跟上。
    原来在两人说话的当儿,阿弦沿着鹅卵石的甬道往内而行,虽然是初春,花园中草木未曾张开,但有的花树甚是高大茂密,渐渐地遮住了头顶日头,眼前的光线寸寸昏暗起来,寒风嗖然,阴气逼人,而脚下这条甬道就如一条黑灰色的大蟒,盘旋蜿蜒,如通向什么神秘令人忌讳的所在。
    但是让阿弦一直往内的,却是那萦绕耳畔的哭声,始终不停,像是在指引着她一样。
    若是在以前,阿弦自然会置之不理,但是今日不同,受人之托则忠人之事,她几乎本能地猜到这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哭声,必然就跟曹府婴儿夜哭不停有关。
    直到她看见前方一丛簇簇的垂枝连翘,如同美人的蓬发似的披散着。
    就如曹廉年所说,此刻院中百花千草都未生长,但偏是这一大簇连翘,竟开了无数金灿灿地小小花朵,煞是醒目惊艳。
    那哭声竟似从连翘丛中传来。
    阿弦屏息静气,一步步来到花丛之外,举手将花枝撩开。
    忽然间手心剧痛,她忙缩手看时,却见掌心被划出一道血痕,打量再瞧,却是被一支折断了的连翘枝子刺伤,尖锐的花枝像是一支锐利的箭镞,猝不及防便在她手上留下伤痕。
    几乎就在她拨开花枝的刹那,耳畔的婴儿啼哭声戛然静止,似凭空消失。
    而她也已经看得分明,眼前,十几根长条连翘不知为何折了枝子,但这并非重点,重要的是,在花丛底下,有一口黑洞洞地井,幽幽地像是一只天地之眼。
    凌乱的脚步声,是高建鸡飞狗跳地窜了过来:“阿弦!”声里掩不住的紧张,见她好好站在花枝前,急一把拉住,“怎么样了?”
    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已经看到她掌心里透出一抹鲜红,顿时直了眼:“果然又伤了?”
    曹廉年也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正不知所以,阿弦问道:“曹老爷,这口井家里还用么?”
    曹廉年毕竟是个曾走南闯北的人物,只是先前情急乱性,失了分寸,此刻终于回味过来,见阿弦如此问,便道:“这是一口枯井,早已经不用了的,怎么?”
    阿弦皱眉道:“井里有东西。”
    任凭曹廉年见多识广心阔胆大,也忍不住嘶声惊心:“什么东西?你、又怎么知道?”
    阿弦道:“井边的花枝都折了,一定有人弄鬼。下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曹廉年心头凛然,顾不得再问,忙回头去叫人。
    高建见差事果然有了着落,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因见曹廉年正吩咐底下行事,他便低声对阿弦道:“才进门的时候你说小孩子哭声,然后就直奔这边儿来了,难道那哭声竟是从这……”
    瞥了一眼那井,居然不大敢问下去。
    阿弦也不回答,只轻车熟路地从腰间的囊袋里摸出一个粗瓷瓶,用牙咬开塞子,往右手的伤处撒落。土黄色的粉末覆盖在伤口上,那血慢慢地便止住了。
    高建满面懊悔,惴惴道:“方才我大意了,该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才好。幸好陈大哥不在城里,不然又要一顿好打,说我们不知道护着你了。”
    阿弦听他提起陈基,才一笑:“不打紧,是我自个儿不留神。”
    高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之前陈基在城内的时候,并没详细跟这班弟兄们交代,所以大家伙儿所领会的,只是不管是谁跟阿弦出差,巡街也好办案也好,一定要好好地跟着,谨防什么意外。
    起初众人都不当回事儿,只以为因十八子年幼体弱,陈基是叫保护兄弟之意,也是应当的。
    然而隔三岔五,不知怎地,阿弦身上总会多添些伤口,衣裳底下的大家伙儿自然看不见,但是那手上脸上,却是藏不住的,且偶尔伤重些,走起路来都有些不便,几乎让人以为她是被谁折磨过。
    后来渐渐有人同阿弦巡街等,就也亲身经历过不少奇事,比如明明两个人好端端当街走着,不知如何阿弦就会凭空跌倒,或者下雨天立在屋檐下,头顶会掉下一块儿瓦片,偏打在她的肩头——那一次若不是陈基眼疾手快,打中的就不是肩头而是额头了。
    总之这些围绕在“十八子”身上的怪事,大家虽知道的多,啧啧称疑,却又不敢多提。
    那边儿,很快曹廉年叫了几个家丁,派个身量小身手利落的下了井,顷刻,那家丁在井底发出一叠声鬼哭狼嚎,又折腾了半晌,终于捞上一个“人”来。
    若说是人,却已经有些不似人形了。
    曹廉年惊怒交加:“这是什么!”
    高建也吃了一惊,壮着胆子上前打量,却见是个黑衣的少年,浑身湿漉漉地,脸上斑驳狼藉,不知是血还是泥,亦或者井底的青苔之类,乱糟糟地发端还沾着一朵灿黄的连翘花儿,整个人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不过一眼看来,木然僵枯,像是已经死了。
    无人敢去查探,还是曹廉年胆大,上前一探鼻息,又按着胸口,脸色越发惊骇:“快去叫大夫来,还有气儿!”
    小厮飞奔前往,高建咽了口唾沫:“曹老爷,这是贵府的什么人?怎么被扔在井里?而且……”
    曹廉年摇头沉声道:“我府里没这样的人。”
    尚未说完,阿弦道:“他的确不是曹府的人,但为什么会出现在曹府,只怕曹老爷得去府衙跟袁大人说清楚了。”
    曹廉年跟高建齐齐回头,不约而同问道:“什么?”
    阿弦盯着那少年细瘦如竹竿的脚踝,脚腕上两道深深地伤口已经发黑,阿弦的眼中透出几分烈烈地怒意:“他是小丽花的亲生弟弟,王甯安一案中遍寻不着的小典。”
    第14章 对峙中
    曹廉年本是请人来驱恶救命的,谁知道竟从自家找出“尸体”,如今更要去府衙过堂,顿时一股邪火又撞上来,当即拂袖道:“犬子命在旦夕,这些闲事我无心理会,我不知这人从何而来,你们要查,自管去查底下的人,我却不能奉陪了。”
    阿弦道:“曹老爷你如何不想想,令公子无缘无故夜哭不止,难道跟井中的这少年毫无关系?”
    曹廉年还未发话,便见一个婆子跌跌撞撞跑来,又惊又喜道:“老爷,小公子方才醒了,正吃奶呢……”
    曹廉年乍听此言,几乎不敢相信,忙撇下阿弦高建等人,豕突狼奔回到内宅卧房。
    进门后,见太太坐在桌边儿,两名姨娘陪立在身后,许多眼睛都盯着乳娘怀中那小小孩儿。
    曹廉年目光乱动,终于看见那小孩儿伏在乳母怀中,小嘴蠕动,汩汩地吃的正急。
    原来这两日来小孩子几乎不肯睁眼吃奶,都是昏昏睡睡,乳母强行于他睡中喂上两口吊命而已,像是这会儿一样拼命吮吸的模样还是首次。
    曹廉年搓着手,看着那孩子吃奶的劲头,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得了滋润,神魂归位,什么忧虑都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报:“老爷,张家派了人来。”
    曹廉年只顾看孩子,无心理会他事:“不见,就说我正忙着。”
    仆人道:“张家来人说,是性命攸关的急事。”
    曹廉年这才有些惊动,回头看了那仆人一会儿:“来人在何处?”
    曹府,后花园。
    阿弦蹲在小典身旁,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扶住,把向曹府人要的棉袄裹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
    手轻轻地抚过少年满是灰尘血渍的脸,避开那些伤处,一寸寸擦拭之下,微微露出少年本来的清秀容颜。
    高建叫了两个府内的家丁分别前去县衙跟府衙报信,回头看阿弦如此,无奈叹道:“本是想来谋个外快,不料居然又是扎手案子。”
    因见家丁们都聚在不远处窃窃私语,高建走近了又问:“怎么这样巧,才把那孩子从井里救上来,曹小公子就醒了?”
    阿弦却只望着面前几乎没了人形的少年,他身上遭遇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又到底被人扔在井底多久了?重伤加上没有食水,不见天日,他竟然还有一口气在。
    目光在他乱发间的那朵金色小花上停了停,阿弦抬眸,在她前方,是覆盖在井口上的大片怒放的连翘,阳光下仿佛连绵的火焰。
    阿弦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忽然身后脚步声响。
    阿弦尚未回头,高建回头看时,却是曹廉年陪着一个灰衣人自甬道上走来。
    高建并未在意,只不知曹廉年来意如何,忙迎着,又打量那灰衣人,却也是认得的,正是本地张员外家的管事。
    高建正要招呼,张管事看一眼地上的小典,先含笑对高建拱手道:“高老弟好。”
    高建有些受宠若惊,张管事却指着地上小典道:“不瞒老弟说,我是为了这个逃奴来的,不知为何他竟跑到了曹员外的府上,我听了消息,特来带他回去,其他的就不劳烦老弟了。”
    高建大为意外,尚未搭腔,张管事使了个眼色,身后两名张府家丁上前,便向着小典而去。
    才要伸手拽人起来,阿弦道:“张管事,曹老爷跟我们才将人从井中捞上来,曹老爷先前甚至不知是什么人‘故意’把这孩子扔在他府中井下,敢问张家是怎么这么快知道这件事的?”
    “这……”张管事一皱眉。
    阿弦又道:“何况这孩子是小丽花案中的重要人证,是要去府衙过堂的,怎么能被你们带走?”
    张管事不快:“十八子,你就不用插手这件事儿了。”
    阿弦道:“这句话说的未免有点晚了,我本来不愿意插手曹家的事,偏有人硬拉我来,既然遇上了,那可就没法子了。”
    张管事皱皱眉,看一眼高建,高建却只讪讪地笑。曹廉年袖手旁观,板着脸不语。
    张管事只得道:“如果新任刺史想要此人过堂,叫他去我们张府传问就是了,如今人我定是要带走的。”张家那两个仆人见状,知道是个硬抢的意思。
    高建也看了出来,忙叫道:“喂,等等……”
    阿弦将小典用力抱入怀中,扭头看向曹廉年:“曹老爷?”
    曹廉年面露难色:“十八弟,这是别人的家事,我不便过问。”
    阿弦道:“曹老爷总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怎么也竟似个无知愚妇般优柔怕事?为什么这般鼠目寸光,也不为令公子的安危多着想着想?”
    曹廉年浑身一震,经过方才那一场,他也怀疑婴儿的异常跟井底这孩子有关,可先前婴儿已经醒转,张管事又要的急,权衡之下便不想得罪,但听了阿弦这一句,曹廉年看看阿弦,又看向她怀中那宛若一具枯骨似的少年,纵然人在太阳底下,仍是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张管事见势不妙,忍不住出声道:“还不快带人走?”
    那两人得令,双双扑上,高建忍无可忍:“住手!”挡在阿弦身前。
    张管事道:“高建!他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么?”
    高建破罐子破摔道:“谁敢动他,就是动我,我管那许多呢!”
    张管事一愣,正要叫人先料理了这愣子,却听:“住手。”
    是曹廉年发话,又道:“张家这个面子,我今日怕是卖不得了。”
    张管事睁大双眼:“曹瓮……”
    曹廉年淡淡道:“十八子说不能带人走,那就不能带走。这毕竟是在曹家,不管如何,还是我说的算。”
    曹家的护院们听了,齐齐围了上来。
    事已无法善了,张管事索性撕破脸:“您可想好了,得罪了张家,便也是得罪了秦家……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耳畔似乎又听见夜间孩童大哭的声响,曹廉年深吸一口气:“那我也顾不得了。”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低低唤道:“姐姐……”气若游丝,若有似无。
    众人齐齐看向阿弦怀中那少年身上。
    天色不复原先的薄霾笼罩,已转作碧蓝晴色,少年叹息似的轻唤声中,是一阵午后的风温柔的掠过掠过,那金黄色的小花灿簌簌地拂落一地,有许多纷纷扬扬地随风洒在两人身上。
    那一点金色的影子仿佛也飞入了阿弦的眼中,就像是夕照的光映落幽深的湖面,波光粼粼,复又一跃隐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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