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极轻极缓,却叫耳力过人的骆秋迟尽数听了去,他禁不住身子一抖,笑出声来,旁边的姬文景奇怪看向他:“你怎么了?”
    骆秋迟大喇喇吸了口气:“忽然有点牙酸肉紧,大概坐久了。”
    他盯着付远之那边,正与抬头的付远之撞了个正着,付远之目光一动,也不与他计较,只是望向虚空,若有所思地喃喃着:“只要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才能有一线生机,该怎样将消息传出去呢,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炷香很快过去,辛如月双手背在身后,踏着步子走近金陵台,莞尔一笑:“如何,负心人,你可愿出来了?”
    她模样娇俏,明明笑得粲然灵秀,却令人不寒而栗,满场如死一般的寂静,辛如月微眯了眼眸,在台上扫了一圈后,抬头望向了周遭的亭台楼阁,一字一句:
    “还是要我……逼你现身?”
    语气陡然一厉,寒光四溢,似乎笃定了她要找的人就藏匿在某个暗处,有害怕的学子已经哆嗦喊了出来:“你要找的人真不在这,恐怕已经逃了,那后头的关雎院里曾住了个……”
    话还未完,已遭到了凌女傅的一记狠瞪,那学子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而已有几个黑衣人凑到辛如月耳边一番低语,辛如月微眯了眸,对台上众人冷声道:“少故弄玄虚,那处关雎院早就搜过了,根本没有任何人在,负心人你快出来!”
    声声冷厉间,真气激荡,金陵台外围的一圈流水又四溅而起,台上终于有少傅忍不住道:“你要找的负心人到底是谁?你不说出来,我们如何知道书院里究竟有没有这号人物,在不在我们其间,这又会不会是一桩误会呢?”
    “我说出来你们也不会信的!”辛如月霍然收手,冷冷一哼,抬头扫过周遭楼阁,凛若冰霜:“负心人就藏在书院里,我要负心人自己承认,自己站出来!”
    她模样已隐含三分疯魔,及至此时,书院众人才从脚底冒出一股寒气,倏然明悟过来,从一开始,辛如月就笃定了她要找的人藏身书院暗处,而他们,只是她一网打尽,用来摆在明处的“饵”罢了!
    他们推测出什么并不重要,他们根本只是为了替她引出那所谓的“负心人”,是她用来与那人博弈的猎物,而刚刚的那一炷香,也根本不是给他们商量的时间,而是逼那“负心人”现身的时间,显然,辛如月还是没有将人逼出来——
    如果暗处真藏了那样一个人的话。
    以一院师生的性命为饵,钓出一个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这何其荒唐?有性情刚烈的学子再不堪忍受,怒斥起来:“天子脚下,贵胄宫学,尔敢乱来?”
    辛如月扬眉一哼,紫衣一拂,随手抓住手下背上的一支箭矢,挥手掷出,寒光一闪,那箭矢应声钉在了那位学子肩头,顿时鲜血喷涌,惨呼划破上空。
    “你看我敢不敢?!”
    电光火石间,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满场悚然变色,辛如月却已冷冷下令:“动手。”
    周围的黑衣人立刻上前,飞掠至金陵台上,匕首齐齐自手中滑出,对准了外围一圈男弟子的胳膊,同时凶狠扎了下去,鲜血立刻飞溅而出,金陵台上惨呼一片,满场大乱。
    “你再不出来,我就直接把他们用来握笔写字的一只手砍下来!”
    辛如月冷冰冰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那些黑衣人一口气便刺伤了数十位男弟子,台上犹如修罗地狱一般,年迈的陈太傅浑身剧颤,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阻止:“住手,你们这群妖人快住手!”
    他颤巍巍地指向辛如月,气到一把白胡子都在抖:“你这孽畜,真是丧尽天良,老夫当年怎就瞎了眼,收了你这妖女入学!”
    辛如月双手背在身后,紫衣随风飞扬,不气不恼,只对着陈太傅笑吟吟道:“老师别气,师生一场,就算把整个书院屠尽了,学生也会留您到最后一个,您还是先省省力气,不要枉做这出头之人。”
    “你,你……”陈太傅气到说不出话来,身子摇摇欲坠,差点两眼一黑倒了下去,还好身后的付远之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扶住,“太傅,您没事吧?”
    场上乱作一团,惨呼连连,那竹岫四少更是骇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拼命挤到了金陵台中央,见到骆秋迟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一股脑儿往他身后钻,抖如筛子:“骆兄,骆兄,这可怎么办啊……”
    骆秋迟正自调整内息,动弹不能,额头上冷汗涔流,只能咬住唇,加快内力运转,他旁边的姬文景正蹙眉遥望外圈情况,一双手忽然被什么包裹住了,他一怔,回头看去——
    赵清禾裹住他一双手,颤抖着拢入自己衣袖中,整个人身子前倾,将他挡得严严实实,见他望来,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抖得不像样子:“我,我不打紧的,可姬师兄,姬师兄这双作画的手,万万不能,万万不能被毁了……”
    他们相隔咫尺,这番话与举动谁也没瞧见,只当他二人挨得过近,姬文景有些措手不及:“你……”
    他下意识就想抽出手来,却被赵清禾死死抱住,她埋下身子,拼命摇着头,漆黑的眸里已有泪光闪烁:“不行,不行,这是你最看重的东西,若是没了双手,再不能作画,你一定不愿活下去了……”
    那怀抱柔软而温暖,将姬文景的一双手团团裹住,姬文景心头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赵清禾又将他的手往怀中带了带,他也不由跟着一起弯下腰,望向她的一对水眸。
    她还在不住摇头说着:“不行,不行……”
    两人鼻尖相对,气息相闻,他长密的睫毛颤了颤,眸中映出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薄唇一动:“你,不必这样……”
    那些黑衣人转眼又刺伤数位男弟子的胳膊,台上凌乱不堪,局面一片惨烈,辛如月却站在长空之下,冲着周遭亭台楼阁遥遥喊话:“怎么样,负心人,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吗?”
    流水潺潺,虫鸣鸟啼,四野却空无一人应答。
    辛如月凄然一笑,紫衣伶仃飞扬,自怀中掏出一物,细细摩挲起来。
    “你当年留给我的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我每天都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能解开过它,我那日问你跟不跟我走,对我究竟是何心意,你说把回答刻进了这鎏金珍珑九连环里,只要我能解开,便能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解不开,我怎么也解不开,我对着海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也解不开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我也再没等来过你,或许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戏耍我吧……”
    悲凉的声音中,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暗处某个人,低诉这许多年来的心酸委屈……
    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在暖阳照射下闪出微光,精致的设计巧夺天工,尽数落在了金陵台上,付远之一双漆黑的眸中。
    当那些黑衣人更进一步掠向台中,举着匕首又要刺下一轮时,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倏然站起,清声响彻全场——
    “住手,我有办法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
    辛如月瞳孔骤缩,霍然望向金陵台中央,对上付远之沉静深幽的目光。
    “你说什么?”
    长风掠过四野,草木摇曳,付远之站在辛如月面前,衣袂飘飘,乌发飞扬,一张脸秀雅如玉,神情毫无畏惧,反而冷静得不像个手无寸铁的书院子弟。
    “你也曾在竹岫书院就读,论起辈分,我当称你一声辛师姐,我可以帮你解开这九连环,但有两个要求,辛师姐若答应了,我便立刻动手来解。”
    “辛师姐?有趣,小师弟,你还真是……”辛如月将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一捏,冷哼一笑,忽地出手如闪电,将一柄短刀架在了付远之的脖颈上,“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全场脸色大变,冷气倒吸,不少女弟子更是捂住了嘴,吓得浑身颤抖,唯独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付远之,依旧定定望着辛如月,从容如许,无畏无惧,只淡淡一笑:
    “那你杀了我吧,我敢保证,有生之年,你都不要想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更不要奢望能看到里面的那个回答,你一定……”
    他唇边笑意愈甚,缓慢悠长,逐字逐句:“会、比、我、更、后、悔。”
    刀尖一颤,辛如月狠厉一笑,攫住付远之的眼眸:“你就这么有把握?难道我要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一定非你不可吗?”
    刀身寒光森森,映出付远之俊秀沉静的侧颜,他唇角扬起,风中这一笑如寒冰乍破,更为他添色三分:“辛师姐,非师弟我狂妄自大,而是你手中的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用的是古法所制,普天之下,能解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个,你若杀了我,那么便得费尽心思去寻觅那剩下四个了,我想,你不会有这份闲心,天涯海角地去做这份蠢事吧?”
    辛如月静了许久,似笑非笑地盯着付远之,缓缓将刀移了下去,“你当真能解?”
    “我已是师姐的砧上鱼肉,是生是死全凭师姐的一句话,师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好。”辛如月将短刀一个反转,倏地插回腰间,笑道:“说吧,你的两个要求是什么?”
    金陵台上一众师生,齐齐松了口气,付远之微微侧过身,阳光照在他白皙俊雅的面容上,他沉声道:“第一,辛师姐让你的人退下金陵台,不得再伤害书院弟子,顺便再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这应当不算难事吧?”
    “行,我暂时不要他们的胳膊,第二个要求呢?”辛如月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加重了“暂时”二字,付远之也心知肚明,并未过多强求,只继续开口道:
    “第二个也与药有关,但这药,不在书院里。”
    辛如月这才脸色一变:“你想耍花样?”
    付远之摇摇头,举起手中一个玉白的瓷瓶,“非也,这是陈太傅随身带的凝碧丸,他有心疾,辛师姐当年拜入他门下,应当知晓一二,今日这样一场大乱,陈太傅惊愤交加,又兼年事已高,早支撑不住,我方才扶住他之际,想要喂他吃下一粒凝碧丸,却发现这药瓶之中……”
    “早就空空如也,不巧一粒无剩。”付远之将瓷瓶轻巧一转,当着辛如月的面,重重倒了几下,果真什么也没能倒出来,辛如月目光一紧,霍然看向金陵台上,那端坐其间的陈太傅,果然面色发青,捂住心口,在一众院傅的扶搀下,苦力支撑,喘气连连,神情痛苦难言。
    辛如月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看向付远之,笑意阴冷:“老师有心疾我的确知道,要吃这丹丸也不假,可哪能那么凑巧,刚刚好就没有了?”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想要我遣人去老师府上,再取些丹丸过来救急,你当我傻吗?送个机会给你们去通风报信吗?”
    厉声一喝中,付远之面不改色,只双眸更为沉静了:“辛师姐想多了,师弟我绝无此意,书院对门就有一家仁安堂,药材齐备,可就地速速熬制几枚,只需我写个药方便可,用不了多少时间,辛师姐可派人在门外守着,待我这头将鎏金珍珑九连环解开了,那边凝碧丸也能送来了,到时我给师姐一个解开的答案,师姐把陈太傅的救命丸奉上,如何?”
    辛如月盯住付远之的眼眸,沉思不语,似乎想要将他看个透彻,那金陵台上的陈太傅却在这时,忽地推开众人,冲着台下喘声喊道:“远之,不要求这妖女了,她如何会顾惜老夫的生死,她巴不得老夫立毙台上!”
    付远之呼吸一颤,神情也有了几分急色,上前一步,对辛如月切声道:“辛师姐,不能再拖了,再犹豫下去,陈太傅恐怕就支撑不住了,总归师生一场,师姐不会如此绝情吧?”
    辛如月瞳孔骤缩,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越捏越紧,她旁边的一个黑衣人瞧着不对,忙凑上前道:“小宫主,不可轻信大意,那老家伙死了便死了,反正……”
    “啪”的一声,那黑衣人的话戛然而止,他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辛如月。
    辛如月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巾,一边缓缓将手擦干净,一边冷冷道:“他曾做过我的老师,他是老家伙,那我又算什么?”
    那黑衣人嘴唇翕动,看着辛如月,忽地双腿一哆嗦,扑通跪在了地上:“小宫主恕罪,小宫主恕罪,是属下失言……”
    辛如月冷哼一声,随手将素巾掷在那人脸上,转过头来,对着付远之厉声道:“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也不要在药方上动些歪脑筋,弄些藏头藏尾的伎俩,想着传递消息到外头!”
    她所思虑的极有道理,付远之连忙道:“药方我会当着师姐的面写下,师姐大可过目再三,只要挑出一丝丝不对,我都任凭师姐处置!”
    “行了。”辛如月一挥手,将鎏金珍珑九连环向付远之怀中一抛,“接着,写了药方便来替我解这九连环,我给你一炷香时间,期间我的手下会退至金陵台外,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
    “一炷香?”付远之蹙眉,抓起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这东西十分难解,算法复杂,师姐解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解开,现下只给师弟一炷香,恐怕……”
    “少啰嗦了,就只有一炷香,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嗡然一声,短刀出鞘,内力灌注下信手一扬,稳稳插进了地上,刀芒森寒,惊得一院师生骇然变色。
    ☆、第三十七章:仁安堂的少东家
    “禹余草、昆布皮、朱栾、苓夜黄……”仁安堂的胡掌柜捧着药方,喃喃出声,那来买药的人穿着古怪,一脸不耐烦:“怎么样,有这些药材没,能不能就地熬几枚药丸来?不用太精细,粗制几丸便成,赶着急用呢,动作麻利点。”
    那胡掌柜一激灵,忙不迭点头:“能,能的,老朽这就去后院挑拣药材,吩咐人熬药,小哥您稍等。”
    穿过内堂,长廊上花草盎然,一进后院,胡掌柜举着药方,还不及向自家少东家请示,便先听到一阵琴声——
    一阵难听无比,宰鸡杀猪,堪比酷刑,直教日月无光的琴声。
    胡掌柜下意识捂住双耳,豁出性命地踉跄上前,急道:“少,少东家,先别弹了,前堂收到一张奇怪的药方……”
    那弹琴的男子不过双十,一身水色长袍,乌发随意散落胸前,只斜斜插了一根紫檀钗,脚上是一对红木屐,坐在一树琼花下,整个人显得慵懒而风雅,浑似画中人一般。
    “什么了不得的药方,先搁一边儿去,让我弹完这曲《洞仙游》再说……”
    只见他面上陶醉,广袖轻扬,修长十指抚过古琴,似沉浸在仙乐中一样。
    那胡掌柜忍着头皮发麻,胸闷作呕,依旧拼了老命上前,递上药方道:“少东家,您还是瞧瞧吧,这药方古怪得很,全部是用最冷僻的古称,非内行人看不分明,有一两味老朽我都一时记不起来,还得翻药典古籍琢磨琢磨……”
    那少东家不甚在意,只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口道:“不就是个药方,能古怪到哪里……咦,这不是远之的字迹吗?”
    琴声随之而停,胡掌柜如蒙大赦,还不待松一口气,手中药方已被那少东家一把夺去,他越看越稀奇:“远之这是在跟我打什么哑谜呢,好端端的,干嘛将药方写成这样……”
    “怎么,卓少,是那付家的大公子?”
    “可不就是他嘛,上回还说要亲手做把古琴送来,教我一些新的曲子,结果左等右等,人和琴没等来,倒等来了一张莫名其妙的药方……”
    说起来这仁安堂,与付远之的母亲郑奉钰,也有些渊源。仁安堂是当朝太医署之首,卓院使所开设的,得允帝授意,就立于书院对面,带了些官家性质,平日由卓院使的独子,卓彦兰全权打理。
    郑奉钰曾为了付远之先天孱弱的身子,自学医术,与那卓院使有些交情,两家的后辈也便相识了。
    卓彦兰喜好音律,在一次听过付远之抚琴后,便缠上了他,还要拜他为师,偏生他又是个音痴,五律不全,琴声犹如杀猪一般,付远之那般好定性的人都不忍耳闻,轻易不肯踏足卓彦兰的后院。
    这仁安堂开设在辛如月离去之后,平常人也不知它的官家底细,唯付远之与卓家的这一层关系,才令他有了可乘之机,能够在生死攸关之际,瞒人耳目,糊弄过辛如月,将这特殊的“药方”传到卓彦兰手上。
    当下后院之中,琼花树下,卓彦兰踏着一双红木屐,对着手中药方嘀咕道:“这小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呢?禹余草,不就是蟾蜍宫吗?昆布皮,不就是石斛血吗?朱栾,就是雷柚啊,至于这苓夜黄……等等!”
    他忽地眼皮一跳,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捏紧药方,猛然对胡掌柜喊道:“快,快去取纸笔来!”
    金陵台上,流水潺潺之声入耳,和风花香沁脾,众人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只紧张围住付远之,牢牢盯着他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
    时间紧迫,宣少傅凑近道:“远之,我来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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