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郡王妃了。”孟家乾神情郁郁,接过仪珊递上的茶水呷了几口,脸上的苍青多少消退了些,升起几许红润来。
    只是他眉宇之间依旧是沉甸甸的,与盛惟乔寒暄之际,也是分明心不在焉。
    盛惟乔察觉到,对于他报信之举道谢完了,就开门见山问:“将军这会儿顶风冒雪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是有些事情想与郡王妃单独谈谈。”孟家乾说了这话,看了眼盛惟乔左右之人,道,“不过想必这几位是不太放心的?所以路上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说了。”
    “这几位都是我的可信之人,将军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盛惟乔一面猜测他要说的话,一面说道,“我的事情从来不回避他们的。”
    孟家乾沉默了一会儿,才涩声问:“我只想知道,您的娘家祖父,盛老太爷,当年解甲归田后,可曾提到过令祖母?我是说您的嫡亲祖母。”
    “……”盛惟乔不防他会问起自己祖父祖母,但旋即恍然,知道他八成是担心这次的事情会给孟氏带去天大的麻烦,心中既害怕又后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想从盛老太爷当年抛下新婚的结发之妻艾氏投军、结果艾氏难产而死,从此天人两隔来寻求答案。
    她沉吟了一下,如实说道:“我除了幼年时候常常被祖父抱在膝头讲故事外,稍长之后就一直由父母带在身边,跟祖父相处就不是很多了。因为我继祖母明老夫人对我很好,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嫡亲祖母。后来大概长到五六岁,开始入学,过年的时候祖父让我给嫡亲祖母的牌位磕头时,我看了那上面的字,问我祖父时,才知道原来我嫡亲祖母早就去了。”
    孟家乾闻言,惨笑了下,说道:“这么说来,老爷子竟然从未主动在您面前提过艾老夫人吗?”
    “但祖父对我娘家爹娘,还有我都很好。”盛惟乔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颇为不忍,委婉安慰道,“我跟我娘家爹娘从来没有怪过我祖父这件事情。”
    孟家乾说道:“娘娘,您从来没见过您的嫡亲祖母,您的娘家爹娘亦然。然而令祖父盛老太爷,却是一直到现在都在的,且对您几位都不错。如此您几位在令祖父与令嫡亲祖母之间,自然就偏向令祖父了。”
    他不堪承受的抚住一侧面庞,低声说道,“而且令祖父投军之前,不会料到这一去就是夫妻永诀……否则他也未必能够这么狠心对不对?所以您跟您的娘家爹娘,是有理由原谅他的。可是我呢?我过来这里之前,就知道这么做对孟氏意味着什么了!”
    盛惟乔明白了他的来意,这是怕孟氏因此出事儿,想跟自己说情啊!
    “虽然说孟家乾如今扯了高家做替罪羊,但他刚刚知道这件事情没多久,肯定来不及将高且仪做的事情全部扫尾。”她心里急速的盘算着,“然而吕时雨此刻只怕已经派人往长安跟北疆去禀告此事了,接下来也少不得要从孟家乾带来的那些士卒里挨个找证据!”
    而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勾结茹茹谋害郡王妃、袭击西疆的罪名,足以令孟氏焦头烂额,一个应对不好,直接急转而下再无翻身机会也不无可能!
    “将军高义,我想吕将军他们,也不会让将军心寒的?”盛惟乔稍作思索,就柔声说道,“毕竟,不管是孟氏,还是父王,以及密贞,纵然彼此之间,有些政见不同,然而对于茹茹,想必大家都是一个看法,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再者,当年穆宗皇帝陛下的遗愿,就是彻底宁靖草原!”
    “大穆君臣,自然要以完成先帝心愿为念,是也不是?”
    孟家乾怔了怔,他过来找盛惟乔,确实是为了求助,希望这位郡王妃能够念在自己主动提醒茹茹来袭的份上,帮衬一二,免得孟氏因此一败涂地。
    不过,他心里对此行其实不存多少指望。
    毕竟朝堂争斗,拼的可不是一个人的得失,乃是一族,甚至是一派家族的前途。
    这情况根本容不得心软!
    换了孟家乾在盛惟乔的立场上,他觉得自己也不会答应。
    却没想到这位郡王妃点头的这样爽快……?
    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虽然盛惟乔一口一个“父王”,喊起高密王来很亲热,但她跟她丈夫密贞郡王容睡鹤,压根就不是高密王这边的啊!
    这夫妇俩可是打算另起炉灶自成一家掺合大位之争的!
    这么着,根深蒂固的孟氏要是现在就倒台了,同样根深蒂固的高密王必然一跃而上……那还有容睡鹤什么事?
    毕竟高密王得势之后,立太子十成十是立这会儿的世子容清酌,可没有容睡鹤什么份!
    最要命的是,由于容清酌的平庸,以及容睡鹤的出色,高密王以后不打压、流放容睡鹤就不错了,遑论是给他什么权势跟体面!
    如此盛惟乔傻了才会希望高密王现在赢呢!
    想通此节后,孟家乾顿时有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几乎是如释重负的瘫倒在椅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坐好,同盛惟乔道谢:“郡王妃深明大义,末将感激涕零,万死难报!”
    “将军这么说就是太见外了。”盛惟乔摇头道,“若非将军,这会儿我们几个会是什么处境还不好说,将军义举,等若是救了我们一命,我们又岂能恩将仇报?”
    她之所以爽快答应孟家乾的请求,虽然确实有从立场出发的考虑,但也是真心感谢此人的。
    哪怕她知道,其实孟家乾找吕时雨部报信,主要是出于对茹茹的厌恶以及对做卖国贼的反感,而不是为了她这个郡王妃的安全考虑……甚至孟家乾应该是希望她死掉,以杜绝容睡鹤的崛起。
    然而不管怎么说,如今盛惟乔事实上是收到好处的,何况有盛老太爷那么个嫡亲祖父,盛惟乔对于孟家乾这次的做法,很难不感动,这份人情她是记下来了。
    此刻与孟家乾认认真真的客套了一番,因为没有其他事情说了,孟家乾一个男子也不方便在盛惟乔姨甥的营帐里多待,也就告辞离开。
    等他离开之后,宣于冯氏说道:“这人也真是出乎意料,早先咱们才抵达益州的时候,在城外十里长亭同他照面时,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做出这样大义凛然的举动来!我还以为你祖父那么傻的人,世间再无了呢!”
    “这怎么能叫傻呢?”盛惟乔道,“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这世道才有太平。不然谁都一门心思替自己着想,不管旁人死活,这世道能不乱吗?”
    她沉吟了下,问旁边的公孙喜,“阿喜,这孟将军的伤势如何了?”
    公孙喜淡淡道:“我当初重创了他肺腑,他也算有几分血性,不肯留在北疆调养,坚持赶路,没在半路伤势发作身死算他命大……最近应该狠狠调养过,这会儿死是不容易死的,不过想痊愈的话,没个一年半载卧榻休养就别做梦了。”
    又说,“他如今压根就没有静养的可能,所以八成会落下痼疾……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这话听的我都觉得这孩子不容易了!”宣于冯氏叹息着插话,“孟氏长辈也真是作孽!”
    盛惟乔先朝外面抬了抬下巴,待公孙喜跟仪珊都摇头,表示无人偷听,这才小声道:“你们都忘记了么?孟家乾是云麾将军,从北疆来西疆的缘故,就是调任。他也是有守土之责的!就算有重伤在身的理由,不好亲自上阵,然而也不能擅自离开益州城不是?不然可是有做逃兵的嫌疑了。本来高且仪主持孟氏在西疆的计划,对于他此刻出现在益州城外,自然有善后的准备。但这会儿高且仪死了,接下来吕时雨他们说不得还要抓孟氏的小辫子,这么着,倘若他来不及在茹茹进犯益州之前返回城中……说不得又是个罪名!”
    “本来这事儿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但这会儿咱们既承他情,也不能叫吕时雨他们得逞,这个忙能不帮他吗?”
    她蹙眉道,“我方才看他这么顶风冒雪的走过来,想着是不是快好了?那么倒还好处置些,现在的话……却是麻烦。他那个身子骨儿原来压根就没好全呢,都是强撑着的,接下来的战事,还有孟氏的麻烦,这些操持下来,岂不是半条命都要去掉了?”
    公孙喜说道:“娘娘要保他,还怕没法子?回头让人送个口信给郡王,让郡王跟朝廷说派了他个不在益州城内的差事也就是了,反正郡王这会儿应该已经节制整个西疆上下了,孟家乾自然也在调遣范围内!”
    盛惟乔道:“这要是在益州城里自然是好办的,但咱们现在就这么几个人……要是其他事情还能请吕时雨帮忙派遣士卒送信,可这事不成,一旦叫吕时雨他们知道,八成要从中作梗!”
    正说着,前头骤然传来潮水般的厮杀声,生生撕裂了咆哮的风雪!
    “那伏真!”帐中几人同时变了脸色,下意识的向那边看去,“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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