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是笑着的,眼中却毫无笑色,反而有些冰冷与警告的意味,只是这时候被他挡在身后的盛惟乔一无所觉。
    桓夜合却看的清楚,含笑与他对望了片刻,目光闪了闪,方转开视线,举袖掩唇,吃吃的笑出了声,说道:“多谢盛公子关怀……忘忧,把车帘放下来,咱们走吧!”
    待桓夜合的马车离开后,盛睡鹤与盛惟乔才转身进门。
    走进垂花门之后,盛惟乔就有些担心的问:“这位县主,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宫里的时候,就莫名其妙的想摆我一道,虽然她后来特意追上我解释了,可我总觉得,舞阳长公主殿下的提醒不无道理!方才哥哥你几乎是当面赶她离开,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越发恨上咱们?”
    盛睡鹤目光闪烁,微笑道:“乖囡囡,你觉得我不该那么做吗?”
    “……也不是!”盛惟乔闻言,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毕竟她在宫里就主动坑我了,可见本来就对我们没什么好意。既然如此,再得罪她点也无所谓,左右是敌人。我只是想不通,我们明明跟她素不相识啊!”
    “兴许是受人之托。”盛睡鹤冷静的提醒,“你忘记孟家那个孟十一了?还有赵二小姐,这两位都是当初陪静淑县主前往碧水郡的人。虽然婶母特意带你分别给她们当面赔过不是,她们的长辈也都明确表示这事儿就此揭过了。不过她们本身是不是有这份开阔心胸就不好说了——尤其她们的兄长都是在桓家老宅出了事情,虽然桓家没有因此受到问罪,但这种时候,这两人若向静淑县主要求刁难你一下,想必那位县主是不会拒绝的。”
    盛惟乔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皱眉:“难怪她前脚坑了我后脚就追上来同我解释,方才还在门口停车,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来往——肯定是想哄着我对她失去戒心,然后好坑我!”
    盛睡鹤很满意她对桓夜合的警惕与怀疑,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反正她的名声那么好,素来都是以宽容大度示人的。既然如此,往后你出入就带着应姜,只要场面上不出大错,有应姜在,那些鬼蜮手段她多少都懂些,静淑县主想坑你,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就说,春闱快点来吧!”盛惟乔冷哼一声,说道,“完了看你在这长安站住脚,我啊赶紧带着八妹妹还有应姜回南风郡去!”
    说着想到今日才进偏殿时,太后与舞阳长公主说的话,不禁有点悲从中来,“今儿个太后还说我几日不见,不但没有因为忐忑造成的憔悴,反而越发的白白嫩嫩了!我当时都没敢说,就到了长安以来过的这日子,成天提心吊胆的,不是担心得罪了这个,就是担心冲撞了那个——怎么可能养人哦!再这么下去,等明年回到郡中,我至少要瘦个两三圈啊!到时候爹娘不知道会多心疼我!”
    她上次说了等盛睡鹤考完就走人的话之后,还有点后悔,觉得失口太早了,担心盛睡鹤会因为对自己有心思,从而提前设计阻拦,到时候不让自己走。
    但这两日自以为看穿了盛睡鹤的计谋——既然这便宜兄长都委婉的告诉她打算迎娶长安高门了,这话在她看来不啻是暗示两人从此保持距离,那她还担心个什么?
    所以这巴不得早点离开的话,自然是想说就说了。
    反正这时候的盛睡鹤听到自己这么讲,肯定很高兴吧?
    然而盛睡鹤闻言,脸上却没有丝毫高兴的表情,沉默了好一会,才温和道:“乖囡囡,你当初在南风郡的时候,就一直嚷着想做状元的妹妹;今儿个当机立断,抓住机会给我弄了个前无古人的六元做,回头我一考完你就走,岂不是完全享受不到六元的光彩?”
    “谁说享受不到的?”盛惟乔不以为然道,“南风郡虽然是长安人眼里的僻壤之地,好歹也是大穆国土,又不是跟中原断了音书的蛮荒之地!自从科举之出,还没听说过有人连中六元呢!如此光彩之事,只要结果一下来,你看着吧,家里不摆上七天七夜流水席庆贺才怪!到时候整个郡中都会被惊动的——我只怕届时会被太多人拉着一遍遍说你的事情,说的口干舌燥也脱不了身!”
    她这会这么说着,微微蹙眉,心里有点忐忑:前两日才觉得这盛睡鹤只怕是自己亲爹看走了眼,没觑破他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本质,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在馨寿宫的偏殿内,自太后些微流露的神情中察觉到孟太后对舒氏姐妹的怀疑后,她几乎是迅速想到了后来的做法,借碧水郡之事,将盛睡鹤推上一个本来不太可能达到的入仕起点!
    ——哪怕没有桓夜合,盛惟乔也会自己提起七日之约,为盛睡鹤预定来年春闱与殿试的头甲待遇!
    这不是盛惟乔对盛睡鹤的才学没信心,认为他靠自己的本事不可能考这么好,而是因为她深知如今的朝堂孟氏与高密王各占半壁,头甲这么重要的名次,不投靠这两方,根本是不可能得到的。
    问题是他们之前一直在南风郡,根本没被卷进双方的争斗,同这双方也没什么瓜葛。
    哪怕现在临时去投靠,且不说能不能选对阵营,就算选对了,新进之人,寸功未立,又凭什么分润这样的好处?
    毕竟无论孟氏还是高密王,眼下都已经是势力庞大、根基深厚了,又不是才起步的创业阶段,需要千金市骨,对于才加入的人也立刻给予丰厚的报酬。
    也就是说,即使盛睡鹤的文章实力压倒所有士子,顶多,名列二甲。
    甚至二甲靠前的几个位置,都未必能有。
    这份潜规则,作为盛兰辞的掌上明珠,盛惟乔不需要人教导,就心知肚明——毕竟在她过往十四年岁月里,她没少被“内定头甲”,不是没人想跟她争过,但毫无例外的受到了长辈们一致的镇压与呵斥。
    哪怕春闱作为国家抡才大典,关系社稷安稳,不容轻忽,但这并不意味着毫无做手脚的余地,否则高密王何必花大力气推举小舅子赵遒做明科主考官?
    难道仅仅是为了收获一批门生?
    须知道同样是新科进士,三甲的同进士,号称如夫人,很多人宁肯落榜之后等三年再考,都不愿意被取为三甲;二甲排名靠后的位置,大抵是外放磨砺,至于外放到哪些地方,这就看家中关系、打点手段等台面下的功夫了。
    唯有头甲,以及二甲的前几名,才有机会得到朝廷的重点栽培——入翰林院!
    虽然说不是所有翰林都会位极人臣,不算盛兰辞这种为了尽孝而致仕的特例,很多翰林最后止步的官职其实也不高,这跟个人的为人处世、能力、背景、气运等等都有关系,但国朝有着不成文的规矩:非翰林不可为相。
    理由非常简单粗暴:宰相乃诸臣之首,居然翰林院都没进过,这说明其他不讲,至少学问不足以服众,还凭什么礼绝百僚?
    对于只要能中进士就心满意足的人来说,入不入翰林院,影响不大;但对于在仕途上有野心的人来说,这辈子能不能做到宰相以后再说,入翰林的资格务必要拿到手!
    可见名次的重要性。
    这才是赵遒做主考的意义所在——只要不将特别出色的卷子黜落,就损害不了他跟赵家的名声,毕竟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水准的差距没到天壤之别的地步,凭他的水平,要夸一篇文章跟要贬一篇文章,还怕没理由?
    毕竟天子已经好些年不视事了,传闻连本该亲自主持的殿试,都不能使天子从二舒的宫殿里出来个一天半日的。这种情况下,殿试的结果,基本也是赵遒做主了。
    想当初南氏特意建议盛睡鹤跟徐抱墨前往赵府拜访,亦是为了给赵府留个好印象,转告赵遒之后,在名次排列上,可以得到些许照顾。
    但且不说赵遒那天根本没亲自见盛睡鹤,就算见了,对盛睡鹤的印象也不错,却也不可能因此罔顾高密王这方需要照顾的士子。
    所以盛惟乔在意识到碧水郡之事,是一个难得的、可以说稍纵即逝的令盛睡鹤一举夺魁的机会时,毫不迟疑的抓住了。
    可是这会回到宅子的书房里,看着盛睡鹤挥退左右,室中只余两人相对时,她忽然又觉得心情有点沉重了:如果盛睡鹤当真品行不可靠,自己这么做,会不会是授人以柄,主动给他挣脱盛家辖制、甚至反过来算计盛家的资本?
    那样的话,自己可是搬起石头来砸自己的脚了啊!
    而不知道她这会心思的盛睡鹤,正全力以赴的思索着,要怎么打消她在春闱之后立刻返回南风郡的念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盛睡鹤:实在不行就苦肉计
    “乖囡囡,你既然也觉得长安这地方不比南风郡,乃是稍有行差踏错就要万劫不复的。”盛睡鹤思忖良久,决定示弱,轻叹道,“你就忍心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陷阱与罗网吗?”
    盛惟乔闻言怔了怔,说道:“你那么厉害,如果你都应付不来的事情,我留下来有什么用?不给你做累赘就不错了——要么我回去后同爹爹说,给你派俩能干的管事来?比如说盛福。”
    她心里嘀咕着:“他不希望我在春闱后立刻离开长安?为什么?他就不怕我打扰了他兜搭高门贵女吗?”
    但转念就想到,“是了,外人只当我跟他是亲兄妹呢,怎么会贸然怀疑什么?而他毕竟是男子,总不能看到高门贵女就直接上去攀谈——这种时候,有个妹妹给他打听各家闺秀,帮忙传递消息,可是方便太多了!”
    甚至再阴暗一点想的话,“虽然他这个年纪,这样的姿容,要跟高门结亲,按说是没有问题的!但世事难料,万一不成,留下我好歹可以做个后手?”
    盛惟乔心中怒极,面上也冷了下来——盛睡鹤不知道她的想法,还在说:“管事顶多打点内外,场面上能济什么事?比如说今儿个要没乖囡囡你,我别说争取头甲的机会了,就是能不能进翰林院都是个问题!这样的事情,管事能办成吗?”
    “说来说去,哥哥就是全为了自己着想,所以非要留我下来?”盛惟乔闻言,就冷笑出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眸,冷冰冰的说道,“但也请哥哥你为我想想好不好?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开过了年就是十六!大部分这年纪的女孩儿,不说出阁,至少婚期已定,而我到现在夫婿都不知道在哪里,终身大事尚无着落——哥哥一门心思留我在长安给您打下手,误了我花信,却叫我将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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