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应姜一脸“姑姑你为什么这么天真”的表情,半晌才道,“姑姑您跟小叔叔不愧是兄妹,这大家子里出来的大约都是一个看法,就是觉得能读书总是读书好吧?但您想,这儿是玳瑁岛啊!”
    她看了眼玉扇,让她退出去守住了房门,又微微倾身靠近了盛惟乔,这才小声道,“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然偏激了点,却也未尝没有道理!姑姑您想,一个人没有念过书,比念过书知道许多道理的人总是要笨点的。但笨有笨的好处,毕竟聪明人想的多,阵前厮杀对阵的时候,也更容易怕死!甚至看看情况不对,八成还会打着出卖我们家换取他们绝处逢生乃至于富贵连绵的主意!”
    毕竟是积年海匪世家出来的女儿,公孙应姜尽管不怎么受公孙夙重视,但对于涉及自家根本利益的问题,却丝毫不含糊,“就算是平常时候,您说对于我嫡亲祖父、我爹来说,是管一群笨人容易,还是管一群读了书明了理的聪明人容易?”
    “要知道,我们家只是海匪,占据的也就南风郡及左近这方海域。这地盘还没广阔到管不过来需要求才若渴的地步,姑姑您说如果手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聪明,我那嫡亲祖父跟我爹还睡得着吗?”
    盛惟乔这才醒悟过来,叹息道:“那时候哥哥他也是年纪小不懂事,想来以为是为了报答你爹他们呢!”
    公孙应姜目光闪了闪,才道:“可不是吗?为了这件事情,我嫡亲祖父对小叔叔十分不满,我爹从中斡旋了好些日子,才让我祖父答应不提了。不过我那嫡亲祖父虽然坚决不同意让手底下的人闲暇时候都去念书,后来却把应敦送到那老童生跟前,让他跟着小叔叔一块上课。”
    顿了顿,有些怀念的语气,“那会我亲娘正跟应敦他亲娘斗的死去活来,什么事情都要较个高下!听说应敦被送过去后,觉得就算我是女孩儿也不能被比下去!是以专门去嫡母跟前小意服侍了两回,求的嫡母答应,让我也跟应敦一块去进学——说起来,我们姐弟,还有小叔叔的名字,都是那位先生取的呢!”
    “难怪我说你们的名字听着不类海主子女!”盛惟乔听到这里,释然道,“不过为什么哥哥他叫睡鹤?却跟你们的名字又不一样了。”
    公孙姐弟的名字,“姜”的本义是驯顺的女子;“敦”有诚朴笃实之意。
    “应姜”与“应敦”这俩名字,充分且直白的体现了取名人的愿望——希望他们一个温柔驯服,一个厚道诚恳。
    这名字搁好人家是很正常的,但用在四代为匪的公孙氏子女头上就风格不符了。
    公孙氏对子女的期望,难道不是女儿泼辣有为,儿子屠戮四海……吗?
    不过盛惟乔最好奇的还是“睡鹤”二字,怎么都品不出对这人品行上的期待啊?
    难道老童生来岛上之后,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被海匪盯上,皆因盛睡鹤的好学,对他非常生气,所以随便给他取了个?
    结果正这么想着,却听公孙应姜叹道:“小叔叔资质非凡,又一心向学。先生对他喜欢的跟什么似的!相比之下,我们姐弟天赋既平庸,也不那么刻苦,没事还在先生讲课的时候嬉闹,甚至打扰小叔叔……先生嘴上不说,心里对我们姐弟实在厌恶的很!所以先生给小叔叔起名后,我跟应敦听着好,也闹着要他起大名,他随手写了现在这俩名字糊弄我们,可怜我们当时上课不认真,根本不知道这名字的意思,就欢欢喜喜的应下了。”
    “等过几年明白过来先生其实是在嫌弃我们,听也听习惯了,喊我们的人也喊习惯了,就这么定了!”
    盛惟乔:“……”
    她努力忍住笑,道,“那哥哥的名字可有讲究,你知道么?”
    “知道啊,小叔叔之前不是叫公孙雅吗?那是我爹取的,因为小叔叔容貌昳丽俊雅,所以就取了个‘雅’字。先生来了岛上之后,起初还没说什么,后来知道了小叔叔大名的来历,就很生气,说小叔叔堂堂男儿,以容貌取名,实在是羞辱,所以一定要给他改个学名!”公孙应姜吐了口气,道,“先生说他以前亲手种过一丛牡丹,长势茂盛,年年花开如锦,珍爱非常,修枝浇水施肥养护,样样不肯假它人之手——那牡丹的品名,叫做睡鹤仙!”
    “先生视小叔叔如瑰宝,着意要倾尽心血栽培他,所以就取‘睡鹤’二字,为小叔叔之名。既是祝愿小叔叔将来能如花王牡丹般前程似锦,也是籍此缅怀那丛今生不复相见的睡鹤仙。”
    盛惟乔垂眸掩盖去眼底的复杂,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我知道你为什么说应敦跟你是哥哥的同门了,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讲,先说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我救应敦吧?”
    公孙应姜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专门跟着大船跑过来的。为此甚至以绿锦绿绮俩丫鬟晕船为借口,把她们给拦了,就怕带上她们之后,见着盛惟乔之后一顿嘘寒问暖、贴心服侍,自己没找到机会插话,船就进港了。
    只不过因为有求于盛惟乔,不能不先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现在盛惟乔主动把话题绕回正事,她自然求之不得:“堵塞谷口的陷阱,是应敦派人做的!不但如此,他困住您跟小叔叔后,甚至在我们那些叔公的旧部的撺掇下,纠集人手杀进议事堂后爹爹的住所,意图……意图迫爹爹将海主之位让给他!!!”
    第二十一章 招安
    盛惟乔在谷中时,就从盛睡鹤的种种异常的行为言谈里,猜到这两日玳瑁岛上怕是不太平,甚至连公孙夙这个海主估计都有危险——此刻听了公孙应姜这话,也不是很意外,只是想不通:“应敦比咱们还小一岁,之前好像也没什么过人的战绩,他跟你们那些叔公的旧部联合起来针对你们爹爹还有哥哥,想过即使事成之后,要怎么弹压住底下人么?”
    岸上那么讲究礼义廉耻的地方,奴大欺主的事情也层出不穷呢!
    哪怕是天子,幼帝登基,如果没有厉害的太后垂帘辅政,被权臣辖制的也不少——就算有厉害的太后垂帘,小皇帝长大之后少不得也要跟太后、外戚做过一场,才有收拢大权的机会。
    何况玳瑁岛这种拳头即正义的海匪窝——想当年公孙夙作为公孙老海主的独子,打小就被立为少海主,各种重视栽培,尚且因为盛睡鹤给他承担了不少凶险的差使,受到众人的质疑。
    就公孙应敦这样的,既不是公孙夙的嫡长子,打小没受到认真的栽培,做少海主才两年不到,要天赋没天赋要战绩没战绩要功劳没功劳,说句不好听的话:他能坐在少海主这个位置上,全赖他是公孙夙唯一在世的男嗣,一旦公孙夙有个三长两短,他十成十没好下场!
    这么简单的道理,聪明点的孩童都能想到,十四岁的公孙应敦竟然看不清?
    一时间盛惟乔不禁怀疑,撺掇公孙应敦忤逆犯上的人里,是不是有什么百年一出的说客,硬生生的把公孙应敦给说了个晕头转向?
    公孙应姜对于这个问题,显然也感到很棘手,抿了会嘴,才苦笑着道:“要不我怎么说他没脑子呢?”
    “这糊涂劲儿,可不是‘没脑子’三个字能盖过去的啊!”盛惟乔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再者,应敦是公孙海主的亲生儿子,本来坊间就说,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更何况这会应敦做的事情,就是搁岸上,公孙海主要打死他清理门户,只怕许多人也会叫好的——这种事情,就是你那义祖父、我爹爹在这里,恐怕也是袖手旁观不好说话的,何况是我呢?”
    公孙应姜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把事情说清楚,再用“没脑子”、“犯糊涂”之类的说辞来敷衍的话,她是不会贸贸然干涉公孙氏的家务事的。
    “小叔叔简直多事!”公孙应姜咬着唇,斟酌着要透露多少内情,心里则暗暗埋怨盛睡鹤,“好好的做什么要引导这姑姑跟宣于家那位老夫人亲近?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两年前的这姑姑多么心慈手软好哄好骗的人,这会竟是这样难弄——都是小叔叔惹出来的!”
    然而看着盛惟乔毫不动摇的目光,公孙应姜怏怏半晌,也只能妥协:“应敦是不赞成小叔叔前往长安赴会试,才这么做的!”
    盛惟乔闻言大奇,道:“为什么?难道他希望哥哥放弃出仕,回玳瑁岛来接手公孙氏的基业不成?!”
    莫非自己之前在谷里推测错了,公孙应敦非但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反而对救命恩人盛睡鹤充满了感激之情,甚至愿意把本该自己继承的玳瑁岛让给这小叔叔……但是等等!傻子都知道,盛睡鹤去考会试、殿试,金榜题名的前途更远大吧?
    还是公孙应敦作为四代为匪的公孙氏的子弟,对海匪这一行充满了真挚的热爱,发自肺腑的认为,天底下再没有比在海上做无本买卖更伟大的事业?
    “也不是!”公孙应姜的声音打断了盛惟乔的种种猜想,这侄女皱着眉,咬着唇,一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样子,踌躇了好一会,方用无奈的语气道,“他就是不希望小叔叔前往长安赴试——至于小叔叔是不是回玳瑁岛,还是继承盛家做个富家翁,他是不在乎的。”
    顿了顿,公孙应姜用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的神情补充道,“对应敦来说,最好小叔叔既不去长安也不回玳瑁岛,就跟义祖父一样,专心打理盛家,日进斗金夜进斗银,富甲南风!”
    “……”盛惟乔沉默了好一会,以至于公孙应姜脸色越来越忐忑了,她才淡淡道,“我来猜一猜:公孙氏,是不是早就有投降朝廷的想法了?”
    公孙应姜脸色顿变!
    她骇然望向盛惟乔,却见这姑姑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笃定——姑侄对望半晌,公孙应姜颓然一叹:“小叔叔在谷里跟您说的?”
    “……他不跟我说,我自己就什么都猜不到了吗?!”盛惟乔不太高兴的说道,“这么明显的事情,稍微想想就知道,在你心目中,我这个姑姑是有多笨?”
    公孙应姜心神不宁的赔礼:“抱歉姑姑,是我失言了——但,这事儿按说是要一直瞒着你的啊?”
    “你方才说的话里破绽那么多,真当我听不出来?!”盛惟乔被她连续的小觑气笑了,端起有些凉了的茶水呷了口,冷笑,“首先你说岛上识字的人不多,以至于哥哥他想要个正经老师开蒙,还是你爹特意出了趟门绑回个老童生,你们才有了那位先生!”
    “既然如此,哥哥他怎么可能提议让岛上的人没事都去给那老童生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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