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日真君疲惫叹息,不看魏谌,只是垂眼,道:“他是我妹妹的儿子。”
    薛宁直再次忍不住想要发怒,喝道:“难道到了现在,你还要保下这个孽种?!”
    话未落音,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却是贯日真君隔空在薛宁直脸上抽了个耳光,真火残留,烧得薛宁直半张脸都血肉模糊。
    薛宁直没想贯日真君说动手就动手,气得浑身发抖,而在大殿深处,贯日真君冷酷道:“你以为我坐在这里,行将就木,就奈何不得你?若再让我口中听到你说那两个字,我便抽掉你的脑袋!你资质平庸,修了这么多年才堪堪灵寂期,不必我大徒儿半分,不如我干脆在这里宰了你,好叫你这尸位素餐的长老给我徒儿让出位置来,你看如何?”
    虽然谁都知道贯日真君只是说说就罢,但这话也是真的难听至极,叫薛宁直气得几乎厥倒。
    一直没有开口的三长老静霄道人,这时看贯日真君说得难听,终于忍不住开口,但却并不是劝说贯日真君,而是向着薛宁直道:“薛师兄,你又何必如此?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们就不能念及一下同门情谊,让魏师兄安安稳稳地过了……过了这最后几天么?”
    说到这里,静霄道人已经是泪盈于睫。虽然平日里她跟贯日真君也多有吵闹矛盾,但当魏婓这位同门师兄的生命走到尽头时,纵使她心中对他其实有千般恼怒万般生气,却也再发不出来了。
    贯日真君看了静霄道人一眼,嘴唇嗫嚅一下,到底未发一言,静霄道人也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薛宁直气得快要发疯,没想到他如今被贯日真君抽了个耳光、又被劈头盖脸地训了这么多难听的话后,他同拜一师的师妹,竟还为了那个抽他耳光的人说话。
    薛宁直双眼通红,还要再多喝骂,张问之却开口打断了这无意义的争执,道:“到此为止吧!既然魏长老你执意要保住魏明月之子,那你可想好要如何处置他?”
    贯日真君沉默不语,心中情感与理智交战,一时竟想不出万全之法。
    而三个呼吸后,贯日真君也不必再想什么万全之法了,因为在这个时候,变故已起!
    只听观日峰地底一声狂笑声后,观日峰便地动山摇,一道道恐怖的深渊在大地上裂开,而后,如阳炎真火一样狂烈暴躁的灵质随着地火,从深渊里涌出。
    众人变色狂变。
    “什么?!”
    “地火竟然醒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贯日真君地火反噬,猛地吐出血来,向旁边歪倒下去,气息奄奄。匪镜真人反应极快,连忙往贯日真君灌入灵药,然而那些灵药最后又随着血被贯日真君一同吐了出来。
    “喝下去!”匪镜真人急得大喝道,“喝下去啊!”
    但张问之却冲上前来,从匪镜真人手中抓过贯日真君,面容扭曲道:“为何地火会醒来?你明明在镇压地火,为何会有这等变故?!为何?!!”
    “放手!”匪镜真人厉声道,“你想要害死他吗?!”
    张问之此时再不复平日里的仙风道骨,用比匪镜真人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如果他现在不说个明白,不仅仅他要死,我们择日宗上下弟子和万万里的生灵,都要陪他一起死!!”
    匪镜真人喝道:“但你这样他难道就能说明白了吗?!”
    薛宁直也是急道:“可地火本就是由他镇压,如今出了变故,难道他不该解释吗?”
    匪镜真人道:“但也不是在这个时候!”
    静霄道人道:“都闭嘴!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吵?快想想办法!”
    “如今地火四涌,我们还能想什么办法?!”
    “只有魏婓这老儿才知道办法,但匪镜却偏偏不叫他说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
    “不管是什么居心,也好过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老鬼!!”
    “够了,够了!够了!!”
    也正是在此时,一个胡须与头发纠结在一起,面容落拓肩扛大剑的大汉从山下猛地跳出,大笑着冲向贯日真君:“魏婓老儿!你当年屠我同胞,今日,便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魏谌认出,这赫然就是那个蛊惑他,告诉他,他魏谌乃是狼妖与人类之子的人!
    魏谌手脚冰凉,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个圈套。
    他想要冲到贯日真君的身旁跟他痛悔,又想要冲到大汉的面前同他拼命,但薛宁直的火绳牢牢捆缚着他,让他即便是目眦欲裂,也只能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张问之率先反应过来,心知无论如何,贯日真君此时必不能死,因此挥手间毫不留恋地放出体内日轮中的所有真火,向着那大汉扑去。
    然而那大汉早对择日宗的真火有所准备,身上法宝光泽连闪,张问之放出的真火便被生生拉开了一条道路,叫那大汉毫无遮挡地通过。
    张问之骇然道:“避火珠?!你是何人?!”
    避火珠乃世间罕有异宝,这大汉什么来头,竟能有这样的东西?!
    眼见张问之败下,薛宁直心中慌乱,因他也正是精修真火之人!若那大汉身上当真如张问之所说的那样,有着避火珠,那么这时他即便出手,恐怕也是跟张问之一样,无功而返罢了!
    薛宁直仍在踌躇,静霄道人却是当机立断,拔下发鬓银钗,而后指尖一拂,银钗便化作两柄长剑。她飞身迎上,双剑舞成了一片冷光,其光灼灼,照亮了这片山峰——只论剑法上的造诣,静霄道人竟是半点不输天剑宫的弟子!
    然而择日宗的出众之处到底不在外物,不在剑法,而在真火上,因此本就能与众长老战得势均力敌的大汉,在带了避火珠之后,更是有如神助,没几下就架开了静霄道人的剑,一掌将静霄道人击飞。
    张问之和薛宁直硬着头皮迎上,却也不敌大汉,两个回合就被大汉架开,恰逢这时,择日宗的众多弟子也终于在地动和打斗声中惊醒过来,从住处奔逃出来,想要避开喷涌而出的地火,天上飞剑疾闪,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一片混乱之中,魏谌听到一个森冷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然后,黑色火焰燃起。
    第41章 选择
    当陆修泽赶到观日峰时, 观真殿已经在强烈的地动中坍塌了大半,深深的地缝从地面向山峰攀爬, 其中恶火灼灼, 有熔岩喷涌出来,带着刺鼻的气味,但比这些熔岩更为恐怖的, 却是原本潜伏于更深处、此时随着熔岩一同涌出的地火!
    世上有三种火最为可怖,一是阳炎,二是业火,三是地火。
    如今,暴动的正是世上三种最可怕的火焰之一!
    然而, 陆修泽却并未将这恐怖地火放在眼中,也并未向那些惨叫哀嚎的同门投去半点目光——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观真殿前的那片混乱, 眼中恐怖的黑色如同地上不知不觉中弥散出的黑火, 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
    “你们在做什么?!”
    此时,正是张问之薛宁直旧力未尽新力未生之时,也恰好是大汉狂笑着冲向贯日真君的时候。
    若说贯日真君身旁匪镜真人的神色,是平静中带着森冷, 那么陆修泽的神色则可以说是恐怖了。他站在虚空之中,明明不过是个金丹期的修士, 却有着比张问之薛宁直身上更为恐怖的气息!他默不作声, 眼中漆黑一片,一缕几不可见的金色火焰在瞳孔最深处闪烁。陆修泽伸手向大汉一指,恐怖的氛围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风起!
    大汉心中一个咯噔, 当机立断弃下贯日真君,手中大剑以与它外形截然不同的灵巧,如雷般迅疾一转,临空劈向陆修泽,带出一道山渊般厚重剑芒!那剑芒路径之处,万物齐喑,像是连时间都停滞下来!
    呼啦!
    不知到底是因谁而起的风刮了起来,声音凄厉。
    观真殿深处的匪镜真人,便是与这二人离得远,却也被这样的疾风逼得眯了眯眼,可下一瞬,匪镜真人就明白,并非是风起而有凄声,而是陆修泽黑焰长龙飞向剑芒时带出的烈风与恶声!
    原来,早在陆修泽登上观日峰时,他便将自己的黑火撒了下去,攀附上了地上流动着的地火。
    地火之所以恐怖,是因为它能吞噬世上百分之九十的灵气与灵质。
    但黑火偏偏就是地火无法吞噬的那百分之十。
    不仅于此,那黑火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之心,便是面对世间三大恐怖火焰之一,也毫不退缩,扑了上去,竭尽全力地掠取着地火内蕴的灵力!
    地火多年沉眠多年沉淀,其中内蕴的灵力何其恐怖?便是择日宗那些曾经的先辈大能都没有打过地火灵力的主意。
    然而这黑火却毫不收敛自己的贪恶之心——它的主人也没有。
    更为离奇的是,面对这古怪黑火的掠夺,地火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轻易就被黑火攫取了自己的灵力,最后只能化作一捧黑灰,落入熔岩之中。
    连地火都在黑火面前这般不堪,地上翻腾的熔岩更是不值一提,是以早在黑火蔓延开去的那一瞬间,便黯淡下去,凝固干涸,如同黑泥。因此,陆修泽不过到达了观日峰上一瞬,他脚下的地火与熔岩就已经纷纷黯淡下去,唯有黑色火焰如同地狱恶鬼,在陆修泽脚下张狂狰狞地蔓延开来,然后随着陆修泽的一指,蓦然腾飞化龙,向大汉扑去,即使半路就被剑芒劈去大半,剩余的那一小半也依然如附骨之疽,攀附在大汉身上,如同吞噬地火般吞噬着大汉。
    大汉心中骇然!
    这黑火来得古怪至极,又恶心至极,不但大汉身上的避火珠防不了它,就连地火也它面前败下阵来。如今这黑火攀附上了他的身,他又怎么敢拿命赌这黑火的威力?
    大汉当机立断,大吼一声,化作一头白色巨狼——原来这大汉,竟是妖族!若非如此,大汉也不会轻易便取得了魏谌的信任!
    然而大汉却并不像他表现得那样粗狂和值得信任,相反,他心思敏锐,处事谨慎,就连为自己同胞复仇,也要先找到择日宗的克星避火珠再说。而后,大汉还不罢休,不但挑拨魏谌登上择日宗引走宗主和长老们的视线,自己更是潜入地火封印之处,引发地火狂涌,这才在贯日真君被地火反噬得最为虚弱的时候,前来复仇。
    谁知他已计划得如此周全了,最后还是被半路杀出的陆修泽打破,甚至用那古怪的黑色火焰,逼他不得不化作原型,同陆修泽拼命——如果不想像地上那些化作黑灰的地火一样被吸干,那就要赶紧杀了陆修泽!
    然而更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在看到这头白色巨狼后,本最不该走神的陆修泽却是蓦然心中一颤,眼底金色火焰如线拉伸,隐约化作蛇类瞳孔,脸上神色更是凝滞起来,就连黑火都不知不觉地从大汉身上散落了大半。
    白狼心念急转,眼看黑焰脱落,自己似是又能活命了,便立即歇了拼命的心思。再瞧陆修泽神色怔忪,竟是在关键时刻走了神,于是它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大嘴一张,灵气便喷吐成雾,而后化作狂风,卷挟着它向南方一路狂奔,眨眼间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也快。
    陆修泽隐瞒了这么多年的黑色火焰,也在这场变故中彻底暴露在了择日宗众人面前。但这个时候的择日宗里,无论是宗主长老,还是普通弟子,都已经再没有时间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快!!”
    张问之不顾自己被白狼打得血气翻涌痛入骨髓的身体,连滚带爬地冲到贯日真君面前,嘶声道:“快让地火停下!!”
    是的,就算那白狼走了,地火却依然没停,就算陆修泽的黑火毫不停歇地将它吞噬殆尽,但更多的地火却源源不断地涌出,像是要将整个中部琨洲都吞噬下去!
    陆修泽的黑火虽然奇特,但他又能放出多少?又能吞噬多少?
    于是整个择日宗的命运、甚至万万里之内所有生灵的命运,依然把握在贯日真君的手中。
    但面对这些地火,陆修泽的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向着白狼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便收回目光,若无旁人地落在贯日真君身旁。
    到了这个时候,陆修泽不再在任何人面前做任何掩饰,不但不客气地伸手拂推张问之,甚至毫不掩饰自己擅闯密室偷走衍日珠的事,将手中的衍日珠明目张胆地放入贯日真君手中。
    张问之目眦欲裂,气得嘴都哆嗦了起来,但陆修泽那黑色的火焰依然铺在地上,嘶嘶作响。张问之自认不是白狼的对手,而白狼则不是这黑火的对手,更何况陆修泽刚刚用黑火吸食了地火中的大量灵力,修为暴涨,早已不知不觉中到达了灵寂期,更张问之的修为平起平坐,再加上张问之现在有求于贯日真君,因此竟是半点不敢吭声。
    但贯日真君却眉头一皱,喝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咳咳……你竟然擅闯密室……咳咳咳……还……还将衍日珠带出禁地?!”
    陆修泽早就料到贯日真君会是这个反应,而此刻时间紧迫,于是陆修泽半点不动气,言简意赅道:“你拿着衍日珠,我带你走!”
    陆修泽伸手,但贯日真君反手扣住。
    陆修泽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顽固脾气?衍日珠可以吸收体内阳炎,只要有了它,你就不会死了!如果你觉得现在时间不够使用衍日珠,那么我带走你就是了!”
    张问之厉声道:“你不能走!”
    陆修泽全当没有听见。
    但贯日真君的话,陆修泽却不能当作没有听到。
    贯日真君道:“我不能走!”
    陆修泽不解道:“为什么?”
    陆修泽想不明白。
    陆修泽是真的想不明白:十年前,贯日真君不正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这才用镇压地火一事,换来择日宗高层在火烧大殿之事上闭嘴吗?如今他带来了衍日珠,有了解决阳炎的办法,贯日真君也不必再死,那为何贯日真君此刻还是不走?
    贯日真君还有什么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贯日真君像是叹息像是喝骂:“若我走了,择日宗怎么办?这万万里的生灵又怎么办?!”
    陆修泽早就从匪镜真人口中得知观日峰下的地火,但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中,因此他毫不迟疑道:“若是能活,自然是他们的造化,若是要死,也是他们的命数。”
    贯日真君心中早有预料,但听到陆修泽此时的回答,依然痛彻心扉,生出一种莫大的无力和悲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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