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白泽,位列山海神籍,后得西王母取名为灵枢。
    因着人身时为女子形貌,故而,诸界仙神之众皆得称我一声灵枢神女。
    嗯……其实,这名号于我,诚然不大相配。不过有幸经了混沌初开之时的天生地养,比起旁的后生之人多得几分神力,无尊长、寡友朋,便连这为神的开蒙教化之事,亦收受得甚晚。
    但,却自觉并不过分愚笨。
    我晓得自己当年捡到的这颗蛋当是有些不同寻常,可奈何日夜琢磨时时相思,亦委实也没料到,待到它破壳而出之时,会是如此的惊天动地。
    ——
    那是红鸾降生的第二年。
    向来皎皎明旷泠泠至净的昆仑之境,飘来了自混沌初开以来的第一朵乌云。
    彼此异景骤现之时,我正伴着一簇将死的雪芝。以石作盏,盛着头顶身侧如雨而濯的璨璨晨曦。
    乍乍然眼前一黑,仰颈看去,便被这墨团似的云头唬得一愣。
    …………默了半晌无言,我竟猜不出是哪位才华盖世的云中浪子,纵着一腔无以自抑的诗情画意,特意跑到这漫漫如练的白日长空中浇下一捧墨汁!
    兀自叹了叹,我干脆眼也不眨,静候须臾之后风吹云散,好令我看清里头所书是何等生花妙笔。
    可候了半晌,却见那云中墨色不明反晦,如遇满江蒸腾的沸水。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融成了一眼乌泱乌泱的大铺盖,狂风暴雨一般、朝着此处山头罩了过来。
    得,兴许……这便是传闻中的“流年不利”吧。
    我扭过身子、甚是利落果决地将那几株半死不活的小灵芝连根带须整个一拔,打算于脚底抹油之后、便立即为它们寻摸掰扯出一处新家。
    然此念方起,我却忽而于右眼余光之中,瞥见了一抹诡异的紫!
    与此同时,身后那常年负着的绵软背囊之中,亦是传来了一声无比清晰的玉碎之音。
    心头一个“咯噔”,仿佛一颗巨石凭空生在了嗓子眼,随着某个莫名而生的不吉念头轻飘飘一坠,便砸的我肺腑如泥胸口抽筋。便连本就不多的二三神智,似也伴着那身后玉卵一道碎了。
    ……
    当年,西王母娘娘承了我一腔殷殷期盼,将一册《古神遗录》足翻了半日,方才寻到白泽之页,以笔描朱,为我添上了“灵枢”这个名字。
    我本年幼,见之好奇,便将那宝书取了出来,打算从头至尾、好生将其观上一观。
    然此卷册之深厚,堪比饕餮之咽喉。其中神语连篇,更是如蜂如蝶,将我这无颜之花扑了满面。足令满腹耐心瞬息竭尽,直接略过当中,一举跃到了末尾。
    却见其间无字,天地之间的某位神祇,竟是不生便死。
    可笑我曾猜测此为何地之神,却是忘了,如今万界之中,除却我背后的龙族遗子,还有哪个新生之神?!
    ……
    眼前无上仙境,终是现出无边衰景。
    满山皑雪,如若白骨堆叠,万钧雷霆呼啸而至,仿佛足将苍生劫掠。
    于此无可转圜之时,我咬了咬牙,夺命一般捞起背后那颗蛋。
    圆润蛋壳破成了一滩水晶,里头的嫩白小龙如若玉雕,尚不若我的尾指一般粗细。我将它捧入怀中,缩于原地一动不动。
    惶恐,惊惧!
    发丝足尖抖若筛糠,我却不敢有尺寸毫厘的奔逃之意。生怕一心不诚祸水东引,使得八方无辜尽遭池鱼之殃。
    漫天雷光幽玄如墨,仿佛淬了毒的流火。我痛得直欲满地打滚,好将遍地霜雪裹缠于身,托其为我扑灭背脊之上的血肉焦香。
    然此一身愈加疼痛如割,我便对怀中幼龙愈是怜惜入骨。满腔纳闷郁卒.并着肺腑肝肠之间翻涌而上的鲜血,被我一同抵死于齿缝舌.尖。
    竟猜不出是怎样的命定苦难,叫这好不容易留存下来的最后一丝龙族血脉一经出世,便要经历如此浩瀚无阻之劫……
    ——
    西天王母似对眼前这般景状早有所料,敕令全境生灵尽避结界之中,只余她一人、自昆仑主峰之巅观望许久。
    天衣飘袂,流华芳野。
    终是看不过眼似的,拂袖而动,挥出一团氤氲如雾的云,将我满身血色轻柔一裹,推下了下方的无尽雪崖。
    ……
    待我连飞带爬地扑腾上高逾万丈的冰寒绝壁,便见五色凤鸟已然破了结界、绕羽环飞,齐齐簇拥着当中盘坐的苍白女子。
    金乌堪破层云,流光倾泻而出,绽着涟涟异彩。
    而我面前的西王母,华钗退去,宝髻微凌,青丝凝霜,唇若衔雪。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虚弱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眼,没了平素好似云霞珠玉一般的盈盈光彩,竟仿佛蕴了一缕将散的飞烟。
    我如松石僵立,不敢妄动。
    西王母见状,则将眉梢微挑,神情间流露出与初见时一般无二的尊荣桀骜,话语微吐,却又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踌躇担忧。
    微声一叹,如若扑面的细雨,敦敦慈声,轻唤了一声“灵枢”。
    她似有些不解,与我悠然一问,道:“既将己身作甘露,你又何故……非得去润那无根之草?”
    闻此话语,我满心愧对已然无以言表,只得徒然空落两行热泪。
    ——一滴从风而飞、坠向远地,救活了隔壁山头那片被灼得半死不活的凤栖梧桐。一滴沿着面颊.溅入怀中龙口,叫它受了祥润之泽后、酣然入梦。
    我灰败着眼、好似囚首丧面,半晌才于五内惊痛之中回过神,道:“……我见世间绿竹无心,可它仍旧能活。生一副柔韧不折之躯,天然如玉之色。且一旦枝叶抚风,便宛如鸾琴鸣动。那声音如此好听,甚至…不逊于曾经的四海龙吟……”
    屈指抚了抚腕上.冰晶一般剔透的幽凉鳞片,见它眉目天真,未染愁苦。
    便又怅然道:“凡竹一晤,便已如此令我喜爱惊艳。何况……是这相伴了不知多少年的小龙?”
    许是我头破血流一身凄惨的模样实在有碍观瞻,西王母眉间一皱,仿佛无法忍受一般别开了眼。
    当下将声调一寒,强而又硬地戳破了无视许久的一层窗户纸,耐下性子与我告诫道:“龙族玉卵,灵璧为棺。若以因果缘劫之法来论,此子注定与世无缘。哪怕今朝借你之血生出神魂,亦终是难逃来日早夭之命!”
    闻言,我有些涩然,揉了揉一双核桃似的眼,仿佛数千年前一口吞下的铁石秤砣.终于掉了底,敬仰天颜与她追问:“灵枢无知,不若西王母娘娘这般有见识。不知娘娘是否晓得,诸天万法之中,以何能救?”
    非我没了神智胡乱投医,而是昆仑全境无有不知,西王母娘娘对着底下的一干晚辈,看似积威深重不容置喙,实则却是满怀包容能退则退。
    譬如今日,明知劫难无转,却仍是出手相救。
    果然,西王母端然沉凝细加思量好半晌,终是松了气力、出言为我指点。
    道:“自古缘劫双生,止休复来皆以五百年为期。五百年后,劫雷再降,其威压之势相比今朝尤胜数倍。你若不愿这条白龙赴死,便携它同入五浊凡世,以神者之身行仁善之举。天道至公,定会为你广结善缘功德。届时,你便将一身功德转渡与它。如此,或可以缘渡劫、消灾解厄。”
    乍见半眼希冀,我不由泛出笑色,跪雪而谢。
    西王母心胸如海,这会儿忽而一笑,竟与我戏言:“可惜神命无转,否则,我便托阎罗老儿给它书一个乱世明君之命,叫它以己一身担起苍生沉浮,时时操劳,夙夜难寐,生时颠沛流离、不得半点真心,死后亦遭子孙践踏、无有一缕香火祭奠。苍天瞧了解气,或许便不会如此量小,竟与一条初生小龙这般苛待。”
    我亦随之展颜,却未曾料到,此时作雪玉水镯状盘于腕间的小小白龙,有朝一日,会当真成了九霄云外的万界之主,悲天下之艰,悯众生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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