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不敢相信,牵机,居然是如此一件“法器”。
    竹签长短的伞柄里,以佛土的须弥缩影术藏着一颗司南小星,以心引星,便可牵动九天星图、替执伞者寻出所思之人的踪迹。
    巴掌大小的伞面上,仅用一根相丝绣出两道姻缘符,若男女双方相遇后、行……咳,肌肤相亲之事,姻缘既成,花色则会由白变红。
    ……
    终于从星河之牢中自救而出的红鸾仙子,应了嫦娥之邀来到我院中,眉飞色舞、无比详尽地介绍完这件她亲手炮制出的法器。
    我支棱着盛满浆糊的脑袋坐于她对面,除却震惊,便只剩下茫然。
    面前真相是如此冰冷——原来,北冥海中,我深信不疑、认为其无坚不摧所向披靡的.那件制胜法宝,竟从未存在过。
    深陷蛟爪之下的那一刻,若非熵泱神君及时出手相救,我竟是当真差点再死了一次……
    活人之躯若死,还能脱出魂灵、随着鬼差进入地府。查出其生前罪不泯功,一碗孟婆汤饮下,便可再赴一场来生的转世轮回。
    可我这死物死了,天知道还能否剩下一星半点的余灰?
    果真是,无知者无畏……
    嫦娥负我,枉我对她如此信任!
    就在我一腔后知后觉的后怕之情.自肺腑直蹿灵台之际,红鸾仙子已然动如行云流水一般、以指作刀,轻轻一划拉、将一张桃花红笺裁成了一模一样的两半,再执笔一挥、鸾翔凤翥落下几行纷罗香墨。
    最后放在我面前的,便是一纸新鲜出炉的与婚书。
    婚书上头,还各别了一段连理枝。也不知,这木头是否.是自其庭院中的东南角掰扯下来的……
    王母长女衣红胜火、眸色清亮如日出之灼灼,展着一张肖似其母的雍容面貌、硬是与我露出了一个媒人婆般的八卦微笑,甚是新奇惊叹道:“嫦娥与我说这桩事时,我还有些不敢置信,未料天界女仙之中,竟当真有人能看得上那冷面煞神?”
    这话说的,我竟不知从何而接,但,总觉不能任她这般随意、便糟践自己个儿救命恩人的颜面,遂只好绞尽脑汁憋了句:“其实,熵泱神君脾性很好,于手下兵使,皆算得温柔。”
    红鸾仙子眉眼间生出几分揶揄,很是莫可奈何地将头摇了摇,声色爽朗道:“普天界之大,任谁也知道熵泱遵循以战止战之法,是为万界大安。是以,众仙家无不秉着一腔尊崇敬畏加诸其身。然,能言他脾性温柔者,恐怕只唯你一人。果真是情人眼里无有不好啊!”
    我按着两只.随此一语颠来倒去跳个不停的眼皮,刹那间只觉左右皆凶、万事不吉。
    忙伶俐着口舌、撇清关系道:“仙子误会了,其实我与君上并无一丝关系!君上瑾瑜之志高风亮节,怎可随意便被我这小仙玷污一世英名呢?!”
    红鸾仙子闻言“啧啧”两声,因着桌案太宽.拍不到我的肩,便只好退而求其次.敲了敲案角,仿佛凡尘巾帼之将一般豪气干云,道:“你放心,陛下于我母亲,便如同半个儿子。熵泱既是陛下亲认的兄弟,便如同另一半儿子。你若嫁了熵泱,日后自然也就与嫦娥一般,算得我的姐妹。不必忧虑,更不必客气!这桩婚事,便包在姐姐我身上了!”
    “那就有劳红鸾姐姐了。”旁边有人福了福身,插来一句笑语。
    “……?!”我扭头瞪去,险些瞪出一双眼珠!
    红鸾仙子扭头望向她那名叫嫦娥的义妹,表情与我截然相反,仿佛将要坐收一片蜜海似的、喜笑颜开大义凛然道:“于公,此乃红鸾分内之事,于私,亦算得我们姐们的家事。不过是递个章程说上几句话,顺风吹火而已,又哪能说是劳烦呢?”
    嫦娥抿唇浅笑,一时明媚如春朝凝露之花。
    我挑眉咬牙,只恨不得立时将那花瓣揪下。
    红鸾仙子一拍自己的鲜红胸襟,面上神情一如纯然赤子严正肃谨,道:“两位妹妹放心,姐姐我行事自是不会与那柴道煌一般不着调。不过是收了件陟幽族送的南玉梭,便昧了良心、掐着五根萝卜指,说他族的夙夕圣女与熵泱乃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直接跑去碧霄殿奏请陛下赐婚。”
    “……?”若红鸾仙子所言不虚,那月老私下如此贪物而好利,委实无甚气节。
    嫦娥纤眉微蹙,仿佛有些为我担心似的,与红鸾仙子问道:“那陛下答应了吗?”
    “怎么可能?”红鸾仙子秀首轻摇,一脸仿佛见了无耻之徒的傲然蔑视,道:“陛下那人惯来对旁人心意最是爱重体恤,便是末流小仙、也从未有过未经问询便随意施行的时候。更何况此次牵扯到的乃是他的金兰兄弟,如赐婚这等大事,他必定会由熵泱自行决意的。”
    说道这里,她又“哼”一声嗤笑,接着讥嘲道:“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天作之合?盘古大神创世以来,自地府飞升者、唯有你与熵泱两个,除却母亲和陛下,便堪称红鸾心中最敬之人。黑龙白鱼一神一仙共结连理,请天帝赐婚、阎罗主婚,再由地藏菩萨出面为他的徒弟做个见证,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地设一双呢?”
    …………厄,红鸾仙子如此畅想的时候,只怕是忘了,哪怕天帝昏了头、阎罗能抽空、菩萨莲座之下镇压的上下十八层万万恶鬼,可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人。
    胡七扯八一通说完,红鸾仙子抬手便唤来一片七色祥云、眼看着就要乘风而去。
    我趁此时机,忙伸手去拉那一片正巧飘至我身边的云带,然一个不慎,却仍旧与其失之交臂。
    栖栖这丫头,不知何时将两只兔爪入锅炒了、练出一双绵里带刚的铁砂掌,从嫦娥身侧跑到我身后,羞羞答答地于我肩上一按,其力道之大,仿佛凭空降下一座五指山,严丝合缝当头压下,叫人再也起不来。
    我不可置信地扭着一截短脖瞧了瞧她的脸,一如既往、如同一株染了胭霞的含羞草,无辜可爱到了极点。
    嫦娥便于此时起开嘴角、泄出一声与戏本子中奸诈小人一般无二的娇柔轻笑,道:“栖栖虽胆子小了点,可却天然生得一身好气力,便是那西天门的巨灵仙将与她比过数次之后,亦是心服口服甘拜下风的。”
    我咽了咽唾沫,十分能屈能伸地出言赞了一声:“您家的玉兔仙使可真是个个文武双全!”
    与此同时,额角蛰伏的青筋突突一动,忽忆起一件旧时小事。竟有些同病相怜地念及.当初那位牵错兔子的.食神府元宵仙君,不知他后来可还安好?
    许是我此时面上五官实在过于扭曲,令嫦娥瞧了觉着十分有碍观瞻,便开口欲打圆场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这一身鱼皮薄得紧,可难得你与熵泱神君两情相悦,索性趁早将这事挑明了,也可免得夜长梦多啊!”
    我一双眶里白目简直翻到了天外天,仰天长叹道:“都与你解释清楚了,那所谓‘肌肤之亲’,不过是北冥海中的救人之举,哪里便算得两情相悦了?”
    嫦娥眼皮微掀将我一瞟,仿佛国士名师.看见了某个被人强塞门下的.不堪造就之徒。
    好容易才抛去一脸嫌弃、耐下性子试图与我细细道来:“自古以来,君子之交淡若水,君子之情止于礼。熵泱神君其人,天界无有不知,他之三丈以内从来都是天凝地闭山寒水冷、人烟罕至鸟兽尽绝。可昨夜听了你一通剖白之语,却全无遭人冒犯之意。其中深意,你竟察觉不出?”
    见鬼的剖白之语!若非嫦娥那酒后劲太大,我至于喝多了胡言乱语吗?!
    颅中百来根脑筋一时纠结如丛生乱麻,遭了重压的身板却忽然一松。原是眼见红鸾仙子远去甚久追踪不及,栖栖自觉任务已毕、便悄然松了掌下鱼骨。
    大难既已临头,我瞑目之前亦需得辨明真凶谁属,便深沉着嗓门、直言质问道:“嫦娥,昨夜之事,当真非你故意吗?”
    嫦娥抬眼将我一望,两眸生雾几番扑朔变幻,继而长吁一声:“当真不是我。”
    五个字说完,她面上竟颇有些惋惜遗憾,偏头往半开半闭的屋门一瞧,语调微凉似一场将落的风寒秋雨,甚是萧索落寞地.与我道:“是那位宿醉未醒的琢玉上仙。”
    “她先是醉酒失约、将前往药王阁帮忙采种的十万天兵丢在药田,无以回返之下不小心中了里头的迷雾毒瘴。熵泱神君向来爱兵如子,闻此消息后放心不下、便亲自寻人解毒,这才来到你的院中。而后,又因着这位琢玉上仙占了你的床铺,熵泱神君不得不.任你在他怀中睡了一整夜。”
    如此这般诉尽前因后果,嫦娥最后总结了一句:“这约莫便是传言中的,‘无巧不成书’吧。”
    我抚着额角、只觉里头疼痛欲裂,简直要指天发问了,为何琢玉上仙每次醉酒之后,都定得发生些极恶不善之事?
    罪孽深重地抬起.此刻重至千斤的一颗大头,我满眼凄凉惶恐道:“可她现在还没醒,那些中毒的天兵怎么办?!”
    嫦娥一脸宽慰,春风缓至一般、与我柔声安抚道:“你放心。于你对熵泱神君投怀送抱之后,不过须臾,那药王阁的传令仙使便也传到了。因着此事牵连天兵之数甚广,惊动了药王阁内几位闭关的长老,未免传扬出去败坏名声,便纷纷解了腰囊、取出各自珍藏的灵丹妙药,不仅为天兵们解了毒性,还多送了他们千年修行。”
    我这才深吐一口迂回婉转的亢长浊气,甚感庆幸、至少于木鱼满月之日,并未真正引得茵茵药色之间尸横遍野,造下诸多无恕之罪孽。
    一手抹了额际冷汗,怅叹一声道:“如此,也算因祸得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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