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琉风殿下所说,适宜女仙观武之地,竟是军营之中的点将台。
    守台天兵素养甚是上佳,见我和嫦娥两名女仙并一个稚龄小儿、一路直去深入腹地,竟然不曾于面上眉梢透露出一分半毫的惊诧犹疑。
    虽然今夕无仗可打、点将台中一人也无,我亦仍是按捺着两只滴溜满转的鱼目,强忍着没有失礼地四下乱瞟。
    但见琉风殿下带完路后、径自离开,才立时松了一口气似的、将木鱼端端正正.双腿悬空地好生放在椅上,便伸长了颈子、居高临下看向空荡荡的擂台,奇道:“为何还不开始?”
    话音方落,下方演武台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一时间分别跳上一人。
    我一惊,仔细观了观,只见里头各个都是孔武有力气势骇人,八只铜铃圆目一经对视,便立即引得翻飞衣角杀气喧腾。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彼此之间都曾结下什么经年累月的深仇大恨。
    我虽早已对这“冲冠一怒为嫦娥”的情状司空见惯,但此时却不免有些惊讶,毕竟此前所见的擂台比武,似乎打的都不是群架……
    若非我见识太少,恐怕,便应归咎于嫦娥魅力太大。
    引事之主亦如我一般、两目湛湛、直直投向下方擂台,一双春黛星眸明澈如镜、于一息之间.将台上之人的面目形容神情身影.齐齐扫视了个遍,随即便仿佛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似的.飞快扭过脸,与我肯定道:“这四人都不是。”
    “这分辨的速度也委实太快了些……”如此暗叹着,眼角余光间隙之中的擂台一角.忽然仙力灵光大盛、如窜天焰火般四射狂舞一刻后骤然平息。
    待烟云散尽,便见原先恍若四方天柱一般齐整的队伍里,西南北三者皆倒,唯余东侧一人顽强独立,我只好再遗憾地叹了一句:“这比武的速度亦同样太快了些……”
    一连七八轮皆是如此过去,哪怕我原先再正襟危坐兴致勃勃,此时亦委实忍不住了、懒懒散散靠回椅背.开始打哈欠。
    本以为,伴着嫦娥寻人之际,亦可顺带观赏一下军中将士们淬炼了成千上百年、应当已然达至炉火纯青之境的绝佳身手。
    可谁知,当今天界男儿们.于武者一道的追求上.竟是如此粗暴乏味,不拼拳脚、不比刀枪,直接以最原始的仙力对抗。
    一溜色彩各异的灵光如此这般明明灭灭、乍起乍伏,一个不慎眼底生花,便还以为是正好于雨后初晴时撞见了倒立的斓若,见她十指一掐、照着水润天幕将万里长虹抛洒。
    流潋异光接连绽放不休,我已然抚着眼角泪盈半袖。
    正预备将其一拧而干、接着再用,便听得下头一众武夫的铿锵喧哗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道极其悦耳动听的年轻男子声音。
    那人似是边行边语,朗声客套不已地道了一句:“繁缕今日来迟,未见各位仙友比斗之英姿,当真遗憾之至。”
    原是那背井离乡远赴天界、大兴土木造此擂台的陟幽族圣子终于到场了。
    拭泪的手一顿,我猛地一眨眼睛,探头而出.欲将台下说话之人看个分明。
    然,方才遭的光鞭蹂躏过甚,此时已然是四物无辨、人畜不分,左右横竖亦只瞧见一道仿佛披了层银紫光华的影子。嗯……眯眼判了判,约莫是个人身。
    此后再怎么瞪,亦是无法看得出.传闻中遁世已久的陟幽族圣子,究竟是生了三只鼻子、还是五瓣嘴唇。
    无奈之下,便只得就着传至耳边的一言声色勉强品了品。
    嗯……矜雅华贵有余,然语调轻浮、余音入风便随之而散,单拎出来尚算良好,但倘若与其他天界军旅之士相比、便显得略略弱气了些许。
    想来,应当归属人间盛行的小白脸儿。
    擂台四周,因着此人到来稍显沉寂。
    片刻后,波澜再起。
    一道如虎似狼的雄壮身影蚂蚱一般、隔着半片乌泱人海遥遥一窜,踏上了台面。
    声如惊雷卷着狂岚乍然而起,气势汹汹毫不客气地与那繁缕圣子道:“嫦娥仙子乃是月土之主,我天界男儿虽对仙子皆存倾慕,但亦知晓情之一字强求不得,是以万事行止于礼、从不敢有丝毫妄为之处。岂料你这异族小儿竟是如此无耻狂徒,强娶嫦娥仙子不成,便于天界之中败坏仙子清誉!来啊,便让我青钺好生将你教训一番!”
    “啧啧…”我满脸赞叹地咂了咂嘴,肺腑激荡,简直忍不住要冲下去、向这位名叫“青钺”的仙友长鞠一躬。
    这般豪气干云的峥嵘铁骨,如此端正凛然的严肃之风,果真乃是一条正正经经的天界好汉!
    甚有信心地偏头望向身边端坐的嫦娥,我满眼期待道:“如何?这位可与那凡人后羿有个一两分的相像之处?”
    嫦娥目色沉沉、恍若含了一片泷泷微雨,秀雅臻首难得未有欲摇之态,神情空灵地回视于我,微微点头道:“二者都是男子。”
    “……”一根悬了心的蛛丝“咔嚓”一断,胸中一堵的同时,我做下了一个决定:三天,至少三天,我都不要再与嫦娥说话了……
    嫦娥与我眨了眨眼,面上几层多余的妆粉.似乎随着她一张微动面皮.化成了四个大字——正合我意。
    ……
    银紫剔透如若削薄之晶的男子身影亦步上台面,或有些不解,摇来晃去的仿佛风流才子对月吟诗,道:“嫦娥仙子之于本圣子,如珍如宝、却又如露如雾,虽倾之慕之、亦同样敬之远之。然则,嫦娥仙子既已当面拒绝了本圣子,本圣子自当不会再如诸位所想那般、心怀龌龊、厚颜对她多般纠缠。”
    青钺一听更怒了,扯着喉咙道:“那你为何还要在此地摆下擂台?!”
    繁缕圣子无比自然道:“自是因为本圣子身为嫦娥仙子的至交好友,不忍见她日.日因为你等无用仙流拜谒于庭,困顿之下心生烦扰。是以,便请天界陛下准本圣子搭了脚下这台子,好为嫦娥仙子阻一阻.如在场诸位一般.不甚自量的酸腐桃花,令她耳畔眼前皆得一片清净啊!”
    我闻言将眼白一翻,只道这位繁缕圣子当真生了一副好口舌,三言两语便将眼下众人得罪了个遍。然一通胡扯下来,令我听了,还真真无比诡异地觉出其中似有几分道理。
    只是……“至交好友?!”我将这四个清晰字眼.至于后槽牙关相阖处.摩挲了片刻,不知为何,忽觉着宽阔心头似有些不甚畅慰。
    便斜着两眼望向身侧三尺之外、红妆粉颜包裹之下的蛇蝎罪魁,道:“我怎不知,嫦娥仙子竟还有一位来自异族的至交好友?”
    嫦娥十指纤纤、白白净净如拨了皮的葱根,葱根处,还托着一颗晶莹剔透,红里透绛红的大胖葡萄,细细剥了外头一层薄皮,才分出半眼秋水横波于我,答非所问道:“可要吃葡萄?”
    “……哦,”原来她一直不理人,竟是在为我剥葡萄,狭窄肺腑之中似被濯濯温流冲出了一片星河阔野、清风微拂便很是心旷神怡。一时笑眯了眼,连木鱼动手来拉我的袖口也没注意,道:“要的!”
    开开心心张开嘴,鲜红圆润的果肉一沾唇舌,难以言喻的酸苦之味便立即于我口中蔓延开来,恍惚之下,令我突想就此跳下军营后头的天河!
    泪如泉涌,隔着眶中飞瀑,满带谴责之意地看向一脸无辜的投毒之人。见她满面笑色如嫣,不由大感悲愤,只道凡尘林荫中、那些不知从何而生的漂亮彩蘑菇,约莫也是这名叫嫦娥的毒女子种下的!
    “仙主?”鱼目满脸担心地将两只小手伸到我面前。
    我低头一看,白白嫩嫩的手心里放着一颗淡蓝色的牵牛花糖。
    瞧了瞧毅然决然痛心割爱的小木鱼,我连忙将堵在喉口的葡萄.整个囫囵吞了下去,挤出微笑、揉了揉他正咬着的腮帮子,忍着牙酸淡然道:“我没事,留着自己吃吧。”
    见他仍是似有怀疑,便直接动手将糖塞进他嘴里。
    开玩笑,若我今日当真忍心.和自家养出来的小竹子抢糖吃,那得是做仙失败到了什么地步?!
    ——
    事实证明,陟幽族或许并非只有推衍之术算得精绝,于武道修习上,亦是相当不错。
    我不过吃了颗葡萄的功夫,那正气凛然的青钺小将,便已然被口出狂言的繁缕圣子打趴下了。
    利落果决,犹如萧瑟秋风狂扫落叶。
    然,一个青钺倒下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青钺站起来!
    要知道,擂台下头是军营。而军营之中,满脑子除却兵书战术之外、便别无他物的天兵们,大多不太看重彼此之间的上下尊卑,亦或相互对战的是异族、还是同类。
    眼见繁缕圣子行云流水大发神威,于几息之间便解决了一位武艺尚佳的天兵,除了身为情敌的一腔义愤不平之外,竟还好似有些直欲拍手叫好的意味。
    于是,我便终于见到了今夜以来,第一场真正的比武较量。
    上台挑战的天兵手持两柄、单纯以外貌观之.便已然相当霸气的开山巨斧,一步一坑、很是糟蹋地面。
    繁缕圣子则应他之邀,在挂满十八般兵器的玄铁架子前转悠半天,最终勉为其难地选了一把清灵纤薄宛如冰晶的长剑。
    我见此情景,萎靡许久的精神猛然一振,目光如箭紧盯台上。
    然,一盯之下,便又觉出了些问题。
    ……场中那仿佛紫蝴蝶一般的繁缕圣子,似乎根本不会使剑。
    冰白剑影恍若飞花、跟着执剑之人满场乱转,好看是很好看,然赏心悦目之余,似乎也并未起到什么别的作用。
    奇怪的是,繁缕圣子目前却并不落于下风,甚至还逼得对面天兵隐现溃败之势。
    以何相逼?
    一张笑面,两只笑眼。
    因着下头两人皆是身法如风、动如脱兔,使得于广寒宫中观了许久玉兔的我,亦是能够如法炮制明察秋毫。
    目中所见,那繁缕圣子整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唇、连着额头以及下巴的轮廓,都生的恰到好处很是俊秀漂亮。哪怕是以我这阅尽天界美人的眼光来看,亦堪当一句羞花落雁之容也不为过。
    只是,他左右眼尾处,偏都生了一颗红痣。
    ——
    尚在昆仑仙境时,熵泱神君曾入地府,为我带回一册《桫椤抄》。
    我初以为,其中所书应当是.适宜我这地府出身小仙.修行的鬼域之技。而后血咒封枷,得有闲瑕时,便将它翻了一翻,结果……恍惚间,险些以为这册子乃是我自个儿编的。
    一卷漫长竹简中半字也无,只满满当当地,画了许多人脸。
    我掰着指头将其一数,数出统共一十八张——皆是菩提面相、悲天神情,脸容之上遍生红痣。
    一路看将下去,见张张人面之上,红痣数量由多渐少——自最初九九八十一颗、减至最后唯有两颗,且所生位置变幻不定。
    除此之外,我亦另发现一不同之处,便是它们的眼睛。
    画像之人实在技艺了得,这些眼睛逼真到不似以墨描画,反倒像是被人.从什么活物身上.生生挖下、继而趁着尚且新鲜之时,一颗一颗.细细粘贴上去的一般。
    眼中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或盈满泪水,或空茫一片。各有其象,栩栩如生。
    我耐着性子与其一一对视,直到看见最后一双眼睛时,吊于空中许久的伶仃下巴终是落了地——只因,那第十八双眼眶里,竟是属于地藏菩萨的,“法眼”。
    背后丛生的冷汗湿了重衣,我反而默默将心咽了下去。
    知晓这册子的出处,定然与我无关。毕竟,若记忆无缺,自黄泉有灵之时,我便从未如此大胆。
    然而此时,那颗沉入腹中好几天的心,复又慢慢悬到了嗓子眼儿。
    我诚然确定,那位远道而来的陟幽族圣子——繁缕,他的眼睛,便和《桫椤抄》上所绘的第十七双一模一样。
    而到了这会儿亲眼所见,我才略略参透,恐怕腰间麻花带上.挂着的芥子袋里,鸳鸯小口.并喜糖一同.装着的小竹片中,藏着的竟是罗生万物修炼法眼的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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