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庙中几段香火不翼而飞,似乎已从鸡毛小事,变成了惊天大事。
    据格桑所说,荧惑星君初至昆仑仙宫,拜见其岳母大人后,连旧也未曾多叙上几句,便马不停蹄带着一众天兵杀到了凡界。
    叮咣四五里里外外一通严查,还当真被他查出了天大的问题。
    不知是哪个浑身是胆腌臜不堪的东西,竟敢在昆仑境界九座王母庙里头的七座都动了手脚——以奇门诡术制了七只邪煞非常的天香玉傀,藏入王母金身七窍之中,将香火之种一一截取,渡往了别处。
    待荧惑星君发现,不止香火清烟未得觅回一丝,便连那神圣无比的王母金身也全然遭了邪气污损。无知凡人不晓内情,日.日.夜夜供奉不断,险些将其供奉成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批邪神。
    我初闻此惊悚至极之行径,亦不免无语咂舌。觉得这回这案犯的胆量、简直堪比昆仑山巅那只成了仙的雪豹。人家好歹只喜欢在金乌身上拔毛,这位倒好,直接掏空了一境神主暂放在凡间的首脑。
    令我震惊良久之余,竟连荧惑星君当真是条汉子,未经知会便动手拆了西王母金身之事的后续,都一时忘了加以探问深究。
    格桑唉声叹气不断,坚守在炉子边上熬药。小脸虽不复初来时那般惨白,可在烟熏火燎水汽蒸腾之下、却显得比那凡间灶神的脸面还要青灰一片。
    我知他定是在心疼熵泱神君这位来修养的,当真命中犯碌永无闲暇,一不留神又开始协助办案。
    好端端一位天界少年郎,硬是做出这幅将要立地修成人形苦瓜精的情态,令人望之着实不甚美观。
    我便打算插一插话,好将他入了牛角尖尖的细密心思拔一拔。双手捧腮凑到炉子边,作满面好学求知之状问他:“格桑仙侍跟随君上日久,应比我等无职散仙都要有些见识。这天……天香玉傀,我此前倒是从未听闻,可否劳驾为我解答一二呀?”
    格桑扇扇子的动作一顿,虽兴致不见得有多高、却还是不欲与我敷衍,端着光洁下巴反问于我:“‘顽石无心玉有魄’,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吧?”
    呵呵…………连一声客气点的“仙子”也不称了,当真不若原先那般和我见外客套~
    我本就一直偏头望他,见这小孩无比麻溜地将白嫩双颊上丛丛而生的苦色一抛,一副恨不得立马_童颜生青须、强作小夫子_的老成模样,心内已然轻笑,嘴上却仍很认真地配合。
    “听过的——自古禽兽草木皆有灵性,唯玉与石中无成精修仙者。但二物之中,玉者脱胎自顽石,且可养于有灵之士,故道其无魂有魄。”
    格桑闻言轻轻点头,似是很满意我这“劣迹顽徒”竟还通晓些常识,便又接着授课道:“这天香玉便是玉中极品,以云气汇聚凝其形,再有清风秀水相合才能生其魄,万界难觅、珍贵异常。《漱玉谱》中记载,此玉_天然有异香,入水便可闻_,故名‘天香玉’。”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趁热打铁地追问:“那天香玉除了有香味,还有什么别的特殊之处吗?”
    格桑继续一脸博学多闻青葱才子状,满目高深道:“有,用处与芥子袋相似,都可由所持之人以术法催动。不同的是,芥子袋可盛有形之物,而天香玉,则可纳无形之物。”
    我又“哦~”了一声,与他道:“这歹人倒还挺有学问,知晓装盛奉神香火,需得用天香玉这等宝物。”
    格桑眼皮一翻、将我瞪了瞪:“什么歹人,明明是个邪人!不知是从哪里寻到的妖邪法子,亵渎神明不说,还害的君上操心劳神!”
    “那是那是!绝对是个又歹又邪之人!”生怕他将两颗大好眼珠生生瞪出,我赶忙顺势义愤填膺地连连点头,不去触他好容易稍稍展开的眉头,转而看向面前炉底,硬生生忍了一口气没敢叹,道:“……这火,是不是太大了些?”
    格桑“咔嚓”一下扭过头,我听得心惊胆战,忙也“咔嚓”一下循声望去。
    见他仍在喘气,只手腕轻摇,终是对掌中.险些吹出一座火焰山的小扇,温柔了些许。
    ……
    半个时辰后。
    我皱着鼻子,面如敷灰,问:“为何要我去送?”
    格桑抬眼看着我,神色间凝着一层不知因何而起的苦大仇深,而后又静静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药苦,且有三分毒。若喝药之时能赏一赏花,说不定会觉出几分甘甜。”
    我晃了晃头顶因吸了太多污浊之气,几乎已经紫黑一片如罩顶乌云的“墨玉芙蓉”,不可思议地质问起熵泱神君的审美:“你说这朵呀?!”
    “……”
    格桑抿嘴无言,只既深又缓地.将方才叹出的那一口仙气又吸了回来,逼得额角青筋渐浮、甚是蜿蜒曲折。令我见状,瞬间便忆起了先前那个在北冥海边处处与我找茬的冷眼小天兵。
    我赶忙趁着他开口之前,义不容辞从容微笑道:“我这就去,你在这好生休息吧。”
    说完,便鱼尾抹油,“呲溜”一下游到了熵泱神君的房门口。
    守门天兵见我头顶奇葩、还端着碗一看就不是给人喝的药,很是痛快地放了行。
    我蹑着手脚长驱直入,便见熵泱神君一身淡烟色常服,半坐于榻,手中罕见地没有执兵书,反而拈着几枚棋子。
    房中别无旁人,应是在与自己对弈。
    我见他凝眉执子神情专注,如入兵戈纵横之境,下的甚是认真,便不打算轻易将这棋局搅扰。
    只端盘默立一边未有发出声响,待其沉思过后、将手中四枚黑白棋子接连落下,才将放的温热、正好可以入口的汤药递了过去,轻声提醒道:“君上,该喝药了。”
    熵泱神君正要再去拾子的手一顿,扭头向我看来,这才发觉房中还有另一个活物。
    一张仿佛冰霜淬雕的清俊面庞上难得恍惚了一瞬,又迅速风平浪静下来,低沉声色里透着一丝疑惑不解,与我问道:“怎么是你来送?”
    我弯起两眼露出恰到好处的恭谨笑意,解释道:“琢玉上仙的药都需得细火慢熬,格桑在预备晚间那份。小仙闲来无事,便帮他稍作分担了一下。”
    熵泱神君了然点头,从袖中探出手,淡淡道:“给我吧。”
    我将药碗凑到塌边,望着眼前之人动如手起刀落、十分不拖泥带水、将那碗单从卖相看来活似毒药的良药咽了下去。
    且喝药前后,神态情貌皆是分毫未变,仿若早已习以为常、连眉毛都没竖上半根。唯有面色白了些许,叫人瞧着,肺腑间跟生了窝蚂蚁似的,爬来爬去,虽不痛,却也远算不上舒坦。
    我盯着他手中药碗,刹那间似乎中了邪。
    将黑熊心雪豹胆一并生吞入腹.那般开了口,问道:“佛说,凡人八苦皆由五阴炽盛而生。而天人之苦,恐便全然出自这碗中之物。君上劫后成神,两万九千三百零一年来征伐不休,应也有不少.如此刻这般负伤用药的时候。不知君上每每饮罢汤药、苦到心头,可否会对这艰涩之味生出厌弃?”
    熵泱神君平素目清耳净惯了,应是未料到我这结巴.今日在他面前开口、还有几分话痨的势头,一时举肘持盏,顿于半空。
    随后沿着我的话意,于空空碗底打量了半圈,方抬首道:“既于我有益,又为何不喜?”
    我闻言笑了起来,恍恍然竟好似被他口中残药熏了似的,瞬息闭眼,才泯了眸底悄然沁出的一丝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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