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白茫茫的,我似泡在一捧晨雾里。
    浑身鳞、鳍、尾就没有哪处不疼的。幸而,这雾不知来自哪处仙府灵湖,下头温温热热似暖玉,上头清清凉凉若碎风,到叫我在里头泡得很是舒畅。
    我正抱了鳍、准备叫周公仙给上一盘好梦,却听得四面八方竟好巧不巧地在此时传来了一阵不甚悦耳的喧哗之声。
    “这……这莫不是点绛仙子?你们竟趁我酒醉、将她一介柔弱女子推上战场,仙家男儿的德行都被败坏光了吗!”厄,听起来似乎是琢玉,语速如此之快声调如此之高、字句之间还一点儿都没磕巴,想来应是酒醒了。
    一旁有个未曾听过的少年音色“嗤嗤”一笑:“不过是区区一条白鱼,本就生于微末卑贱无比,哪怕再死一次又有何妨?”……我默默记住了这个凶残的声音,打算以后闻声而绕,有多远绕多远。
    “四弟需慎言,点绛仙子此行乃为天界奋战、才至重伤至此。”琉风殿下依旧一口沉静腔调教育弟弟,我便得知前头那语意凶残之刃乃是天帝第四子照戈。
    又听这做哥哥的几分犹疑道:“只是这玄蛟化龙未成,余下劫灰却侵入点绛仙子仙灵,又令叔父……”
    他话未说完,便被他叔父打断。
    熵泱神君似在我脑袋顶上咳了一咳,他咳得很轻,但却居然引得我这张暖玉床也跟着颤了一颤。低声道:“本君无妨,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点绛眼下受损过重现了原型,可有方法缓解伤势?”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我暗赞一声,便听琢玉道:“本仙那儿还有一整坛未开封的药酒,且先将点绛仙子放进去泡着吧。”
    “……”药酒?琢玉上仙要拿我泡药酒!哦,不对,她应是要让我泡药酒。
    其实,这两者待遇也没有什么区别。
    暖玉床底下应是安了几个颇圆滑平稳的轱辘,是以,虽一路被拖着,却也半点儿没颠到我满身的伤口。
    待前行之势顿住,我便知将要大难临头,身赴苦海。
    果然,琢玉上仙伸出莹莹玉指在我脑袋上轻轻摸了摸,带了几分不忍道:“仙子,我酿的这第四坛酒当初提了封签叫‘鱼骨肌’,因着这名字与你原身有所冲撞,昨日便没取出一道共饮。但此刻却不得不冲撞一番了,刚一进去可能会有些疼,仙子你可得撑住啊。”
    我本想冲她点点头令其宽慰一二,奈何周身却沉重无比实在动弹不得,便只得蔫生蔫气将鱼头耷拉在原处。由着那下头的暖玉床微微一动,将我整条鱼缓缓沉入酒坛子里。
    咦?我有些意外,除却刚没下去时“滋滋儿”一阵从头麻到尾,倒也没觉出几分痛意。只是,眼下没了那宽厚温床,心里着实掠过几分可惜。
    ……
    嗯……我泡在酒水里已不知过了几日,一双眼睛闭了又睁、睁了又闭,却实在不知此时是醒是睡,是梦是醉。
    许是太久没人与我叙话,我有时竟以为,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这坛酒的一部分。每日这般在苦海里沉沉浮浮,倒也当真悟出一分属于佛陀的四大皆空来。
    想着,若琢玉上仙当真是看我已经药石罔效无法施救,便打算以我无用之躯,行些济世救人之事,仿佛也还是一桩不错的善举。当然,前提是那时不令我亲眼见到自己被人喝下肚子。
    ……
    习惯了每日浑浑噩噩醉梦浮生,再醒来时神智间却居然有了几分清明,掀起眼皮远远一眺,发现此时我应当是在天上。
    久违的起伏云海,层峦仙山在眼前绵延铺展,长空仙鹤引颈高飞,天际霞光徐徐流转,好一片明净出尘的景象。
    我扭头四下看了看,未见那熟悉的酒坛,周身也似乎未浸在水里,便挥着鱼鳍在眼前轻戳了几下,果真叫我戳出了一层透明气泡样的东西。
    “你醒了?”背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吓得差点一头栽倒,不甚灵活地转过身子,便见满天红云映衬下,熵泱神君放大的一张俊容出现在我面前。
    “见过君上。”我向他见礼,却说不出话音,只能吐出两颗水泡。
    他却像仿佛听懂了似的,道了一句:“不必多礼。”
    说完,向前方云路上看了一眼复又看向我,道,“你为我送古卷时受了伤,眼下还没好全暂时幻化不出人身。此外又染上了玄蛟湮灭之时留下的血咒劫灰,因此其余仙家不得长期近身于你。军中只我身负神力不受影响,是以,这一路上,便由我带你返回天界。”
    原来如此,我抱着鱼鳍冲他作了个揖以示感谢,抬头时却不小心撞倒了飘在空中的一片云彩。嗯?我朝那云彩落下处看了看,原来先前以为的那朵红云不是红云,而是牵机鲜红的伞面。
    熵泱神君见状,伸出两根修长手指拈起那把红艳艳的小伞,似是想起了什么,淡声道:“想来你很是喜爱这伞,竟连脱力昏迷之前都要拿出来看看。”话音毕,便重新将牵机端端正正地安在了我头顶。
    方才没了牵机罩下满眼红光,我才瞧清了熵泱神君的真实面色,发现他一张脸白皙过了头,两眼之下又泛着淡淡青痕。好似许久夜里未眠,神态间竟浮出了几分此前从未见过的憔悴疲惫。
    再低头一看,天兵天将们脚下白云垒垒成连,也没了出发时那道分外光鲜亮丽的分云符。
    想到海中那九只玄蛟逐龙而噬的模样,我心内轻叹一声,这便是所谓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吧。
    跳入海中时,我虽也算在他身陷重围之际帮忙给他扔了根稻草,但,我想到那五片无功受禄得来的龙鳞,却也明白这稻草终究是出在稻草人身上。
    现下他还要受累于回程之时带上我,不知又会耗去余下几分精神?思及此处,我便也不再伸头探脑四处张望,只老老实实地伏在原处闭目养神。
    心中却不免琢磨,这血咒劫灰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既未曾言明,那便只能等我变成人身之后再问了。索性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浑身不痛不痒,除了行动略有不便之外,也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打着小红伞养了不知多久的神,期间似乎也真睡着了一会。
    睁眼后我咂了咂嘴,刚觉着有些饿了,眼缝里便出现了一颗圆溜溜散发着香味的小丸子,不知被谁润泽有力的指尖托着、不偏不倚地放在我嘴边。
    所谓心想事成不外如是,我不客气地张了嘴,一口咬下去。只觉这丸子香甜软滑入口即化,滋味甚是美妙。
    便张开嘴,等待下一颗小丸子,却再没等到,只耳边传来一句似是冷玉击出的微凉话语。
    “这是药王阁送来的三清丹,可助你凝聚灵台清气,每日服用一枚便可。”
    我愣神的功夫,说话的那人已然放下丹瓶转了身,只余一室寥寥空寂中、留下了一道欣长清瘦的背影。
    熵,泱。
    我突然忍不住,默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当今世上,除却天帝之外,唯一一位真身为龙的神明。
    主攻伐,善征战,近三万年来率军平定八方,深受天界兵将爱戴敬仰。除了间接耽误了不少仙家姻缘之事,似乎……也没什么做的不好。
    再抬目看了看周遭四面墙,我难不成,是被安置在了熵泱神君的府邸?
    ——
    那三清丹果然有效,我不过服下一枚,第二日清早便顺利化为了人形。
    然而刚跨出门,便又恨不得立刻再变成能钻入土壤下头的蚯蚓。
    嫦娥踏着莲步、于满廊葱郁树影中缓缓行来,坠着一身斑驳碎光的淡雅衣裙仿佛着了火,两袖生风牵着一阵烈焰龙卷向我待着的、这处名叫“兰汀”的小院子刮了过来。
    我趴在门边、往她玉容之下恣意盛开的那朵火莲上觑了一觑,颈后冷汗淋淋,甚是心虚地与她打了个招呼:“嫦娥,月余不见,可还安好啊?”
    嫦娥也不搭腔,只眸光梭巡着在我周身打量了半晌,最后伸出一手轻轻停在我腮边,怒容散尽又愁又叹道:“你这脸,也是被那海下的玄蛟啃的?”
    脸?我闻言有些不明所以,便当即探头往廊下那方莲池看去。
    但见玉垒之中水面澄碧如镜,满盛天际白云流絮,粼粼澈澈正好足以清楚倒映出一张女子面容。我拨开耳侧碎发仔细瞧了瞧,发现右边脸颊上不知何时显出了十数条形如残月的淡红斑痕,道道重合堆叠相砌,乍看之下,竟仿佛是于鬓边别了一朵黄泉之畔的彼岸花。
    我见之一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却原来不过是几道红印罢了。转身对满面担忧的嫦娥摇摇头,道:“我这并非实在北冥之海受的伤,而是原来在黄泉里便有的。”
    见她目露不解,我便又将前因补出,细细说与她听:“你应知晓地府是有十八层地狱的,专门用来关押那些生前犯了重罪的幽魂。而幽魂中有一部分不愿意在炼狱中受苦,便想借着黄泉偷渡到别处。它们穿行之时见到泉水里的白胖小鱼,饥饿之下便会咬上几口,但吃到满嘴尘埃,觉之无味便又会吐出。是以,多多少少的,还是在我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未免吓着仙,我平日都会用白丹墨将它遮住,描上一层便可保一月之效,只是这次受了伤,便一时忘记了。”
    原委一出,却不想嫦娥面上颜色更难看了。然,未等她再说上些什么,廊角处便又出现两道人影。
    我闻声一瞧,是琢玉上仙和琉风殿下。
    我与嫦娥对琉风殿下见了个礼,他亦微微俯身还礼。
    琢玉上仙先一步走过来,我以为她应是来给我看病,却见她径直奔向了嫦娥,道一句:“想必这位便是将沧离大殿下迷得神魂颠倒、立誓非卿不娶的嫦娥仙子吧?”
    ……我惨不忍睹地闭了闭眼,琢玉上仙用词方面也着实太不严谨了。
    遭此一盆脏水当头浇下,嫦娥却依旧坚定保持住了属于人前那一副优雅得体的笑容,只是眸色微深,幽幽看向面前的琢玉:“仙上说笑了,嫦娥与大殿下偶然见过几面,君臣之谊罢了。”
    听她如此说,我竟颇有些庆幸那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大殿下眼下不在。否则,看他于碧霄殿上表露出的那副纯情少年模样,要是心伤之下直接当庭泪洒千行、可叫人怎么收场?
    琢玉上仙歪了歪头,竟还似对这个问题紧追不舍,喏喏道:“可上次灵……”
    在场唯一的男仙终于忍不住轻咳两声,决意将话题引到别处,与我问道:“不知点绛仙子身体恢复的如何?”
    我赶忙冲这个相当有眼色的少年点点头:“多谢殿下关怀,小仙自觉尚好。”
    琢玉上仙这才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急急忙忙拉我在石凳上坐下,随后摆了一桌瓶瓶罐罐出来。我隔着她的肩头正好能看到廊下景致,见嫦娥对琉风殿下微微点头,应是在感谢他出言替自己解围。
    原本以为,琢玉此行便是为我送药,等我把这些药吃了,便可以立刻生龙活虎一般驾云钻回自家青青嫩嫩的小竹林里去了。
    但,事情却似乎并非如此。
    于是,我便静心竖耳,听她花去整整一盏茶的功夫与我解释了一番,何为血咒劫灰?
    话说,一般妖精里头.于行凶作恶之事.比较出类拔萃的,临死之前定会怨气冲天、无所不用其极得想要拉上百十来个人垫背。北冥海中那九只.居然胆大包天到.想吃龙肉的玄蛟便更是如此,竟然在被诛邪古卷湮灭的一瞬间,还异常神速地.愣是把余下血肉骨灰拌了拌、施下了一种非常恶毒的诅咒。
    这诅咒只针对天界之人,即一旦仙体沾染上劫灰,灵台清气便会遭到侵染。等到清气完全化为妖浊之气,受诅的仙便也不再是仙了,会直接堕落成肮脏不堪的妖物,最终凶性大发择人而噬危害苍生。
    而当时,那些玄蛟真正想害的应是将它们杀死的熵泱神君,可不巧的是,熵泱神君有神力护体,于劫灰中穿行却分毫未沾。唯有我这条命犯太岁的池鱼,刚好在边上被从头到尾撒了个遍。
    “……”我鼓了鼓腮,竟发现体内都快没仙气让我叹了,便只好复又将两腮瘪了回去,问:“那,仙上以为,我现在应如何自救呢?”
    “简单!”琢玉上仙弯了弯眉,道:“听熵泱神君的话,再离其他仙家远点就行了!”
    “……”我莫名奇妙看着她。
    旁边琉风殿下似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叹一声,道:“琢玉的意思是,血咒劫灰以医道而言无解,但叔父精通万界法阵秘术,可以助仙子将其封印。但为策万全,在此期间还请仙子莫要离开这定疆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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