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嫦娥伸手将我从鱼立之姿一把拽回凳子,我仍是眯瞪着两只眼皮眨来眨去,仿佛里头钻了沙子。
    嫦娥又十分作孽地拧起了那两弯淡墨新月眉,神色间颇为恨铁不成钢地与我传音:“我知你对熵泱神君倾慕已久,可也得看看眼下是个什么场合。天帝众仙齐聚一堂,文仙武仙哪个不在,你便定要如此把持不住吗?”
    我被她一番惊天之语骇得差点没从凳子上掉下去,瞪着通红两眼颤声问她:“谁……谁与你说我倾慕熵泱神君了?!”
    嫦娥仙子老神在在、仿佛只凭着眼角那些微的余光便能洞穿天界这九霄八卦阵里的万千玄机,轻蔑地瞥了一眼我抖了半天也没抖下去的袖口:“我好歹在天界做了万余载的太阴星君,于女仙之中也算是资历深厚了,自不如那些个新晋飞升的小仙娥那般没见识,只见天帝对你时有传召,便都个个张着红口白牙道天帝对你另眼相看私相有染。似此这般言论辗转传入玉兔耳中,被我闲来翻开听了、却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嗯嗯……这段话还算有点谱,我暗暗点头,只觉嫦娥这颗顶顶漂亮的脑袋果真不是寻常榆木能做出的。
    然,心内一声短赞还没传将出去,便又听她又在我脑子里补了一句:“别的不说,陛下乃古神遗脉天生白龙,一双神目理当.慧.绝古今。便是此后再怎么于群芳艳蕊中挑花了眼,也是万万不能看得上你这条蠢鱼的!”
    “……”见她如此义正言辞,我竟陡然生了几分自疑。兀自追溯往昔细细想着,飞升天界这八千多年来,我都行了些什么愚笨到家的可笑可叹之事,竟叫嫦娥不知什么时候已在我脑门上安了个斗大的“蠢”字?
    这脑筋平时不大用,一旦稍稍掰扯两下便绷得外面套着的脑壳疼。我一时眩晕、一时气短,连食神府的小仙侍们何时在面前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通美味菜肴都没看见。许是桌面太小,那坛最后呈上的酒仙府和广寒宫联袂出品号称绝世佳酿的“金风玉露一相逢”已经被挤得碰到了我的鼻子尖。
    酿造者之一嫦娥仙子则全当作没看见,任凭周围一干不识货的男女仙家捧着酒杯如痴如醉、将其香气色泽余味吹上了天外天,也绝不肯承认这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广寒宫有一星半点的关联。
    不一会儿功夫,便有七八位欲把桂枝作牡丹的倜傥男仙如蜂似蝶而来,将这方寸之地围了个水泄不通。嫦娥以茶代酒柔声淡色地将其一一推拒,才终于得空垮下一张闭月羞花的玉颜。
    我托腮望了半晌,在这好容易得来的缝隙里.插.了.一针,夹了朵灵芝雕成的喇叭花一口咬下,鼓着腮帮子与她打趣道:“纵观我天界男子,眼神果真都如天帝陛下一般敞亮。嫦娥仙子芳踪隐匿至此,依然能被一眼觅到。”
    说完我自己却是一愣,这话怎么听起来跟串青梅似的酸溜溜的。果然,嫦娥似是也在其中品出了几分乍酸还酸的意味,再看向我时目中竟闪现出一层诡异的怜悯。
    “你这小鱼……”她幽幽一叹,甚是温柔地抚了抚我鬓边散下的一缕青丝,道,“既如此善画丹青,又何不在自己脸上也作下几笔?若妆上几分好颜色,找准时机在熵泱神君府外晃上个千年万年的,指不定也还能被他看上几眼。虽未必看得上,却好歹是看见了呀。”
    为何这话题又回归到了熵泱神君身上,天界女仙里盛传的流言不应说的是我与天帝好上了吗?莫不是嫦娥整日对月观花,把眼睛给看坏了,竟连二者面上一温一冷迥异至极的颜色都混在一起瞧不分明?
    再者,我实在是条喜爱泡在云水里的胖鱼,而非广寒宫里被她置在膝上的肥兔,她此刻做出的这顺毛之举令我受了片刻,只觉周身鳞片儿里已尽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忙拂开这只凝在我腮边的玉手,我满脸真诚道:“多谢你好意,只是俗话说‘医者不自医’,这话安在我身上亦是一样的。那万艳台的花墨虽香,我却实在受不了那股子馥郁之气。每每完画,都恨不得将整间屋子同那沾墨的笔杆子一道扔进云海里洗洗。”
    嫦娥脸上慈祥如老母的表情瞬间褪去,再度转化为我看惯了的霜雪之姿:“果真朽木不可雕也,你既如此厌香,又何不顺着那天河再游回黄泉里去,裹上几层淤泥,弃了修行重来一遭,指不定还能修成个泥鳅精。”
    其实我最想当一只天河里的王八,每日游来游去,无聊时便吐着泡泡玩儿就好。但凭着仙人灵敏的天灵五感,我还是把这即将脱口而出的宏愿咽回了肚子,虽腹内憋得慌,却也比被她当场打死要好。
    唉?我脑内灵光一闪,想起那灵犀公主宴前与我许诺道要令我如愿以偿,莫不是指的便是我这桩愿望?未料到她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深厚的修为,竟能在瞬息之间便探得我灵台肺腑的清明真意。
    不好,如此下去,我在她面前还有甚隐私可言?!
    我舀着两匙清汤在口里细品细思,想着,若不然自此之后我便绕着这位灵犀公主走便可,九霄云海如此之广,碧落仙山那般之多,我藏着虾米大的仙名、有心对一位正经出行必有高等阵仗相和的公主趋之以避,还怕能再撞见她吗?
    我含笑饮汤,只觉唇齿之间滋味甚是鲜美奇妙。只是,这汤底怎么没滤上一滤,里头好像还掺了什么东西。我用舌头在牙缝里将那东西剔了出来,在嘴里体会了片刻。只觉其细细长长,坚硬如针,有点像是……鱼刺?!
    我猛地低头一看,只见面前绘着云纹青花的白玉汤盆里,一尾白鲢正斜躺在一朵淡雅重莲中对我怒目而视!
    精巧玉匙应声而落,我……我竟食了自己同族之肉?
    就在我只欲挖开自己喉咙眼把其中五脏庙全部掀了吐个干干净净之际,却听得殿首尊位那侧,同时传来了一道我眼下最不愿意听到的女子之音。
    灵犀公主声若雏凤清啼,摇着满头金光闪闪的钗环,叮叮咚咚地奔到天帝陛下身侧,满脸乳燕投林般的敦敦孺慕,对那白衣至尊道了一句:“父神,儿臣要向您举荐点绛仙子!”
    ……
    我一时间差点直接背过气去,这便是她信誓旦旦要让我如愿以偿之时?
    难道,我便要做那《群仙本纪》上,第一位在碧霄殿上众目睽睽之下被当场打成王八精的白鱼仙?!
    桌上那尾泡着重莲浴的白鲢之唇在乳白水色中微微勾起,仿佛应声而笑。
    所谓魂飞九天不外如是,它与我同为水族,又恰好生的皆为白色,我既食了它的肉,便定要受此一报?果真同根而相煎,报应在眼前!
    满殿仙家的沸沸之言在灵犀公主道出此句的瞬间便全归沉寂,从前到后左左右右皆望着我,目中惊诧、鄙夷、蔑视、讥讽、怨怼……种种异色沉沉浮浮闪烁不定。我看在眼里,只觉从头到尾皆被其中迸射出的冰火雷电剐得焦糊粉碎形同锅底。
    天帝似是也为爱女一语稍感疑惑,顿了须臾,仍是循着小女儿的心意宣了一声:“点绛仙子何在?”
    我心头挣扒着的小火苗终是被这块天降大石蔫了个干净,心若死灰几欲流泪,准备趁着最后脸面尚在的一刻与嫦娥说上三两句话别之语。
    扭脸而看,却见她满面皆浮着大喜过望之色。
    我有些伤心,原来,她其实对我如此嫌弃。眼看我就要去做那天河里的王八,便如此喜形于色,竟将平日里人前必端出的静婉沉璧之仪都通通丢下了。
    双掌在我身后一用力,一刻不愿耽搁似的将我整条鱼推了出去,边推边还作出一副仿佛驱鸡赶牛般的情状,与我凶巴巴丢下四个字:“还不快去!”
    此等割袍失友之伤,令我此刻心中如坠滚油一般揪痛得无以言表,便索性遂了她的心愿快步上前,胸中却也不免生出一股恶念。
    想着:来日,来日她若独自去了天河边上散步,我定要备上一捧河底的污泥,混上河水搅一搅,在她裙角上.滋.出一朵脸盆大的泥花来!
    白玉地面上几许云雾轻飘,我步履如烟沓沓生风掠至殿前,跪伏于九十九道天阶之下,对上方端坐的天帝一家八口行了个大礼:“小仙在此。”
    星火萦辉覆着琉璃碧瓦灿若燎燎烟花,头顶天帝那肃穆清朗得令人只愿顶礼膜拜之心的声音如青玉触环般落在我面前。
    他问的是:“熵泱神君不日便要征战北冥之海下的玄蛟一族,尚缺一名善渡擅绘的仙家为其绘制海底战图。灵犀公主闻言,便向本尊举荐点绛仙子,不知汝意如何?”
    唉?!原来不是要我当场变王八!
    我正忪了一口气,刚放下的心却又立马随着天帝的话音往上一提。玄蛟一族,北冥之海,绘画战图,不日便行?那我岂不是马上要去当熵泱神君手底下的小兵?
    这可怎生是好?我一贯胆量不佳,眼神也差,不小心喝多了还会说胡话。万一从军以后出了差错反败坏天界部署,我还不如现在就将自己晒成鱼干之后去投湖。
    “小仙……小仙……”傻愣愣张嘴,我踌躇万千,跪在那难进难退。
    殿尾嫦娥那厢却看不下去了,当机立断地帮我做了决定。拖着两行广袖分花拂柳般行至我身边,一派秋水为神玉为骨的淡然秀雅,言之凿凿地开始胡说八道:“陛下,点绛仙子素来与小仙交好。曾言她对熵泱神君及其手下兵将敬佩已久,若非变化之术尚未练出几分火候,便早已学了那人间的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去了。今日灵犀公主有此一荐,于她而言便已是天大的恩德。想是思及终于能身赴沙场以报天恩,点绛仙子一时间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嫦娥平时话少,我竟没看出她其实如此能言善道。
    天帝洒然一笑,似是信了嫦娥这番说辞,道:“如此,本尊便令点绛仙子做了这绘图之人。”
    “慢。”半阶之上声如铁石,簌簌击于耳中。
    原是那位战罢才归便又要不日另伐的熵泱神君,我微微抬头,见他从身后宝座上站了起来,向天帝抱了一拳,道:“陛下,此事不可。北冥之海其下深不可测,玄蛟一族于混沌初开之际便已于此海中生息至今。熵泱日前曾于海中探查,发现水中妖毒之气甚重。是以,兵将之中修行欠佳者我尚且不敢轻易令其下海,更何况是这位弱质仙子?”
    嗯嗯!果然是位爱兵如子最爱身先士卒的统帅。但是,他对我的称呼怎么哪里怪怪的……
    “熵泱神君有所不知,”嫦娥又发话了,“这位点绛仙子,原身乃是地府黄泉之中的一尾白鱼,自八千年前飞升成仙。故那北冥海中之水,君上若是沾得,点绛仙子便亦能沾得。”
    此言一出,众仙皆惊。
    只因我修为不高、容色不佳,唯一拿手的便是作画和引发几则听来无稽的八卦,故这几千年来在天界的存在感都不甚明显。嫦娥此番当殿说出我的原身,那些形貌上男女老幼各不相同的仙家们才同时恍然大悟——原来我竟就是那传说中自幽冥地府之境飞升的第二朵奇葩!
    而那第一朵,便正是方才那位道我是“弱智”仙子的熵泱神君了。
    有关熵泱神君的事迹,在天界流传甚久——
    话说,自二十万年前,古神族寂灭以后,天地之间再没神明诞生。无论飞禽走兽,山石花木,天姿如何超凡出众、修行如何勤勉刻苦,修到最后,都只能修成仙。
    大家都以为,上至九霄天外,下至幽冥地府,浩浩宇内,除却天帝陛下这位最后的古神,以及昆仑王母、地府阎罗诸如此类普通的神之外,便再不会多出其他能被定义成神的东西了。
    但两万九千三百年前,一个叫做熵泱的神飞升了,在十八层地狱,地藏菩萨跟前儿。
    据说,他最初的种族是人,死后不知为何被直接扭送到了十八层地狱,不愿往生,不可超度。
    地藏菩萨许是与他相处久了,便将胸中那颗慈悲济世之心多分给了他一点儿,将熵泱收做弟子,每日以佛法熏染、教诲修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蹉跎了不知多少岁月后,熵泱飞升了,成了十万年以来第一位由人变鬼、由鬼成神的鬼神。
    且最令人惊叹的是,熵泱的真身竟然在业火劫雷的淬炼下,从原本的人形变成了一条翱翔九天的黑色.巨.龙。碰巧被几位须发皆白飞升已久的老仙看了,竟说与当今天帝陛下的真身有几分神似。
    天帝在云头上看着,亦深感此为古神遗泽的造化之恩,才能降生出这世上第二条真龙。五内动容之下,便言了一句“熵泱神君必乃天予我之兄弟”。然后,就直接在古神冢前拉着熵泱结拜了。
    连此后接连降生的帝子帝女们,见到熵泱神君,也得毕恭毕敬地称一声叔父。
    天帝与他兄弟之情甚笃,在熵泱第一次谏言要攻打哪个哪个部族之后,便大笔一挥把天界所有的天兵天将交给他掌管。由着他带兵打来打去,近三万年愣是打得没停。
    最终,造就了现今四海升平,万物昌繁的盛景。
    ——
    是以,嫦娥莫名其妙将我和这等神人牵连在一起,我听在耳里不免有些心虚。毕竟,我这区区点绛仙子,除却曾经与他是同一个地方来的老乡之外,其实并无半点关联。
    甚至,他尚于地府中时,应是,都不知有我这样一尾鱼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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