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缈,你听我说,”姥姥吐了一口血,神智反而清醒了一些,“病归病,这个归这个,两种东西不一样,我这是……反噬,不用去医院,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你要把我带……带回家去……”
    “什么凡是?”唐缈问。
    “将我躺在床上,锁门,然后你不要进……进我的房间……我会自己出来……”
    “那你吃饭喝水怎么办?”
    “那些是小事……不要管,钥匙不见了……记住找钥匙……还有些事等我好了再说……”
    “姥姥你在说什么啊?什么钥匙不钥匙的?”唐缈焦虑道,“你中风了吧?我带你去看病啊!”
    “唐缈!”姥姥提高嗓音,立即又降下,她全身几乎没有一丝力气,“你要……找钥匙……有人偷我钥匙……”
    “好好好!”唐缈急死了,“我找!回去就找!什么钥匙?”
    姥姥剧烈咳嗽,血从她的口中喷出,一时说不出话。
    唐缈俯身将她背起,喝令大黄狗在前边带路,快步往家走。姥姥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大约只有八十斤,并不难背,然而唐缈由于心慌害怕,居然连续绊了好几下,险些儿一头栽倒。
    姥姥在他背上又吐了一次血,鲜血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粘稠且热哄哄的,让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全身不自觉地发着抖。
    “别怕……”姥姥安慰,似乎只要吐血,她就有一段时间的清醒,“我这是老毛病,不碍事……”
    “嗯,我带你回家。”唐缈咬牙道。
    “你是好孩子,比你爸爸好,”姥姥说,“我的钥匙被他们偷走了,不知道是谁……那个人跑得很快……我急了……头脑发昏追出来,什么也没追到,现在……看来,是被人调虎离山……上当了……”
    “姥姥你别说话了,身体要紧!”
    “我早有预感……”姥姥说,“钥匙……咳咳……应该还在家,那四个人中有人拿了……我的钥匙……你回去记得看信。”
    “什么?”
    “一定要……看信。”姥姥的声音低了下去,“照着信里……做……”
    “姥姥你给我写了信?”唐缈问,“什么信?信在哪儿?”
    “……灶台……等我醒……别怕……”姥姥闭上了眼睛。
    “姥姥!姥姥!”唐缈呼唤,但姥姥已经失去了意识,短时间内不会再恢复。
    “……”
    唐缈哽咽了一下,发足狂奔。
    然而现实远比盼望艰难,他只跑了几步就慢下来,头晕目眩,膝盖发软,小腿好比灌了铅,简直怀疑自己也跟着中风了。
    他是个没有经过风浪的人,人生所受的勉强算打击的事就是高中失恋。
    ……落榜不算,那时候大学录取率如此之低,落榜再正常不过,有学可上才是祖坟冒青烟。
    他是城市里最普通的小青年,脾气还可以,叛逆心不严重,圈子小,父母疼爱,姐姐照顾,朋友颇多,成长按部就班,平安和顺到连和亲人生离死别都没有经历过。
    他真正遇到事会发慌的,一发慌就胃痛,一胃痛就想吐。
    他停下来喘息,干呕数声,大黄狗在他身前狂吠、转圈,催促他快走。
    他急促呼吸,心脏急跳,过了几分钟才略微镇定了些,开始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托着姥姥,竭尽全力继续向前,汗水沿着额角滴落。
    最困难的还是下山,背上的姥姥似乎越来越重,他完全看不清脚下的台阶,每一脚踩到实地靠的都是运气,以及每一脚后面都可能是双双滚落山崖的厄运。他在心里暗自祈祷天快些亮起来,可夜晚顽固极了。
    姥姥的头无力地捶在他肩膀上,双臂下挂,他再次看到了姥姥的指甲如墨染一般黑。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疾病的表征呢?姥姥刚才说的到底是“凡事”还是“凡是”?凡事怎么了?凡是又怎么了?和前些年报纸上所说的“两个凡是”有牵连?
    “真后悔没……喊上……淳于扬……”他喘着说,“那家伙……可能……力气比我大些……”
    另一边。
    淳于扬面色漠然,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正在对峙,分为两派:一派是司徒湖山和唐好,他们是唐家的人,正一左一右守着祠堂小院的院门;另一派是淳于扬、周纳德和离离,淳于和周并排坐在祠堂门口台阶上,离离则躺在地下。
    离离的意识清醒,但全身麻痹,因为她刚才故作镇定、迅速地逃出祠堂时,被唐好手指上缠绕的金针刺到了。她中针后直挺挺往后摔倒,顿时只剩下两只眼珠子能够微微地转动。
    唐好根本没料到自己能一刺得中,因此尖叫起来,分外解恨!
    “我的针没有解药!”她愉快地宣布。
    当然没有解药,那只是麻醉针,充其量厉害一些罢了。
    没有人管离离,因为唐好不许任何人动,严令每个人呆在原地。
    周纳德反正没什么事,便从善如流,嘴里小声嘀咕着“这个地方太奇怪了,明天早上一定要走”之类的牢骚话;司徒湖山不会去挑战唐好,只皱眉发呆;倒是淳于扬,他几乎立即就想明白了——姥姥有事。
    因为姥姥有事,所以唐好在控场,为了给唐缈争取与姥姥碰面的时间,能够途中不受人阻挠或者暗算。以及他们并不信任司徒湖山这个所谓的“表舅爷”,至少唐家的女同胞们不信。
    淳于扬探究地望着司徒湖山,心想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号称唐家的亲戚,实际上却尴尬地不被承认?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司徒湖山应该发觉了,因为他抄手蹲着,和唐好搭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越笑越僵硬,终于不笑了。
    唐好并不具备长时间控场的能力,她是所有人里最紧张的,紧张到浑身发抖,说话声音整整高了八度。
    于是淳于扬开口:“唐好,如果我们想反抗,就不会等到现在。”
    “谁说你们想反抗?我说了吗?”唐好尖厉地说,“我是让你们不许动!”
    “请把那个东西收起来。”淳于扬用眼神示意那只青花瓷小罐,“我们还不至于要闹得你死我活。”
    唐好警觉地问:“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淳于扬说:“不知道,但约摸能猜到。麻烦你收起来,这东西对你来说应该很珍贵,用在我们几个身上太可惜了,我敢保证表舅爷,周干部以及我都会好好听你的话,不乱动也不出这个院门。”
    周纳德赶紧点头:“就是,小唐妹妹你赶紧收起来吧,我一个农村干部能干啥呀?”
    其余人瞥了他一眼,心想都到了这步田地,他居然还恪守着乡干部的人设,这份表演欲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我们保证不动,一起等唐缈回来好吗?”淳于扬又建议。
    唐好说:“好,你看到身后的那口缸了没有?”
    第24章 困局之三
    淳于扬没扭头,周纳德反倒大张旗鼓地看过去,说:“有缸啊!”
    那口缸与碎了的这一口位置对称,分别位于祖宗祠堂大门的左右。因为唐家是砖木结构三进院落,此地又放着许多祖宗牌位,或许还有家谱之类的,一旦失火损失难以估量,所以刻意放了两只大缸作消防用途。
    “进去。”唐好命令。
    “你说什么?”
    唐好说:“你们二位进去,表舅爷扶着缸当看守,正好让我歇一歇。”
    周纳德结巴说:“可、可那里面有水,还有什么鱼虫红虫之类的东西!”
    唐好把青花小罐的口子对准他。
    “好好好我进去!”周纳德招呼,“淳于老弟,来啊,一起啊!”
    淳于扬为了表示合作,毫不犹豫地跨进了水缸,周纳德也一边叹气抱怨着一边进去。那缸宽敞,装两个大男人绰绰有余,当然只能站,不能蹲。
    见他们如此听话,唐好放心了一些,不再总举着那只罐子。
    又静等了十多分钟,周纳德虽然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但脑袋开始一顿一顿地打盹,也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突然他听到淳于扬低声笑道:“周干部,你不太像啊。”
    “什么不像?”
    “那小女孩儿手上拿的既不是枪又不是炮,你为什么害怕?”
    周纳德反问:“那你为什么害怕?”
    “因为我知道它是什么。”淳于扬问,“你呢?”
    “我……”周纳德说,“我、我还不是因为小姑娘说那是暗器!”
    “什么是暗器?你见过暗器?乡里开大会时,你们书记说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暗器?”
    “……”
    淳于扬用手指轻微搅动缸里的浑水,淡淡地问:“所以周干部,你来唐家有什么目的呢?”
    人到一个地方当然有目的,比如办事,游玩,散心,如果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某个场景里,多半是因为梦游。
    周干部此行可不是梦游,他右侧肋骨上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为了有充分的理由留下,他强调那是被司徒湖山打伤的——打伤一名好心登门走访的乡干部,事情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所以他是怀揣目的,做了准备才来的,总不至于只为了到唐家的田地里拉一泡屎,为人民群众留些扶贫肥吧?
    周纳德愣了半天,突然呵呵一笑,说:“淳于老弟,我的目的你还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淳于扬问。
    “我觉得你明知故问嘛!”
    “你觉得我知道什么?”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渐大,一旁的司徒湖山和唐好听得清清楚楚,不约而同斜着眼睛。
    “哎?你怎么不承认啊?”周纳德说,“不是你老弟让我来的嘛?”
    “我?”
    周纳德说:“当然是你!你不会是贵人多忘事吧?我们是旅伴啊!过来路上我说要到风波堡去当乡官儿,你说那边有一户姓唐的人家,家里藏着许多金银财宝,稍微拿点儿来就足够我子子孙孙花上好几辈子啦!”
    淳于扬瞪视着他。
    “你又说那家人不好对付,会使毒害人,所以不要乱吃他们家的东西,等你到了一起想办法,挖出他们的金山银山来,这几句话总是你老弟亲口说的吧?”
    淳于扬说:“我之前从未见过你。”
    “嘿!不厚道,翻脸不认账!”周纳德叫道,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样子,“二十四五天前我们在武汉分的手,你怎么就不记得啦?倒弄得我恶形恶状的叫人家误会!”
    “二十四五天前我不在武汉。”
    周纳德夸张地手指淳于扬:“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啊,大丈夫敢说敢当,真小人才矢口抵赖,我就不该听信你红口白牙地乱说,跑到别人家里来添乱!”
    突然他又转而面向司徒湖山和唐好:“我一个基层干部,虽说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几块钱,但无家无口,光棍一条,不贪图谁家宝贝,也就是过来看个热闹。我看出来你们家没宝贝了,说有的都是谣言,都是乱讲!所以不如让我先走吧,我回乡里还得跟书记、乡长汇报工作呢!”
    淳于扬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从未说过话。”
    “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啦?”周纳德反驳。
    人人都只有一张嘴,对于唐家他们都是不速之客,淳于扬无法自证清白,也无法证明对方在造谣中伤,不论他还是周纳德,说话的分量都半斤八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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