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里, 咖啡被磨碎,熬煮的香味散开, 有女孩点了杯焦糖玛奇朵,店里弥散着一股甜味。
    沈泽抬起头,望着顾远川。
    其实这件事他并非没有预料到,顾远川和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谈判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他本身,在他的家庭里就象征着难以动摇的强权, 而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和沈泽平等地谈判?
    谈判从来都是基于一定平等的基础上的。
    而顾远川眼里, 沈泽和他并不平等。
    顾远川道:“我就告诉你了吧, 让她去学美术, 不是不行。”
    沈泽吃惊地抬起头,看着顾远川。
    顾远川面上冰冷, 淡漠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说的那几句话我听了, 想了一下,觉得是这个道理。”
    “她毕竟是我的种。”顾远川重复道:“我们这一支姓顾的都固执, 一旦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可能真的会大学毕业后连工作都不找, 就削尖了脑袋想去搞什么——”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冰凉的ipad屏幕, 嫌弃道:“——搞这些幺蛾子。”
    “所以我想明白了,”顾远川说, “让她趁着还小, 去试试, 她早晚会知道不行。”
    沈泽忍不住了, 他难以理解地问:“——你怎么知道会不行?”
    顾远川隔着镜片,冰冷地望着他,他脸上连皱纹都是一个油盐不进的模样。
    顾远川:“我为什么知道不行?”
    “这条道路上——”顾远川又以手指敲了敲屏幕上色彩斑斓的画儿:“——一年走过来的,有几十万人,但是只有几百人能在里面真的靠画笔混到一口饭吃,其他人……”
    “……小学美术老师,中学美术老师,高中美术老师。”他冰冷道:“课外班美术老师,沈泽,你抽空去附近大学里的自习室看看。那些人里有多少人能养得活自己?数数他们桌子上有多少本国家公务员申论备考,数数他们有多少人得靠他们爸妈托关系往国企里面塞,然后拿着一个月堪堪能交上一丁点个税的工资庸庸碌碌还房贷?——那还是好就业的专业的学生呢。”
    沈泽刹那哑口无言,却又执着道:“但是你的女儿是不一样的。”
    “她凭什么不一样?”顾远川问:“我不让她学,不是心疼钱。”
    顾远川:“沈泽,我猜你经历过的最大的挫折,应该也就是表白被我女儿拒绝。”
    沈泽脸刹那涨的通红,尴尬道:“我——我——是、是吧。”
    他仍是冰冷地道:“——可是这世上比这痛苦的多了去了。”
    “我想着,她毕竟还小。”顾远川说:“今年十六,大学毕业也就二十一,聪明也是有的,到时候转专业考研也不迟。那就让她花五年时间试一试。反正都要试错,越小的年纪试完,越好。”
    沈泽:“可是——”
    可是——你们为什么没人能看到她的优秀?
    你们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她终将庸碌无为?
    她是那样优秀的一个人。
    可是沈泽没有说下去,他知道这是个没有必要争论的话题,他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知道岁月终将告诉这个中年人——他是错的。
    “但是,”顾远川推了推他的眼镜:“——我愿意支付学美术这一个试错的代价,不代表我愿意支付另一个。”
    沈泽望着他。
    顾远川冷冷地看着沈泽:“——离顾关山远一点。”
    沈泽震惊地看着他。
    “好理解吧?”顾远川说:“或者你可以和她谈对象,至于她学美术这件事呢就暂且搁置,你们和以往一样,打个情骂个俏,谈个情说个爱……这个我可以不干涉。我不接受我女儿一边走艺术一边谈对象,绝对不接受。”
    沈泽:“……”
    “这时候我就觉得我真坏了。”顾远川嘲弄般地道:“但是你也该想到了吧,沈泽,我不会报复我的女儿,但是我会报复你。”
    “你得多喜欢她啊。”顾远川说话时,望着沈泽,他的眼睛和顾关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望着人的时候犹如山岳和亘古星辰,却浑浊得多。
    “愿意为了她对抗她的父母,我也挺感动的,如果你不是在对抗我的话——”
    沈泽咬着牙关,看着他。
    “——该有多好?”顾远川话带嘲讽,看着面前犹如困兽一般的少年。
    沈泽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每个字都像是在崩心头的血:
    “——到什么时候?”
    “我也不是什么多喜欢棒打鸳鸯的恶人。”顾远川淡漠地喝了口咖啡,道:“就到高考结束吧,一年半,我倒要看看你对她感情有多深。”
    沈泽明白时间和距离,永远是感情最大的杀猪刀。
    顾远川想了想,又道:“不难吧?这个要求也不算不合理,早恋本就不应该,何况顾关山——如果你愿意放手的话,会出去集训,集训那么紧。整个高三你能见到她几面?一月联考,二月校考,三月一模结束了你才能见到她,要我说,都没什么区别的。”
    沈泽:“……”
    “或者,”顾远川嘲弄道,“你还可以劝她不要走艺术了,你们在学校好好复习,不也很好么?”
    沈泽盯着他,片刻后沙哑而艰难地道:“我……我放手。”
    顾远川:“那就行。”
    然后沈泽道:“但是我那句话,还是算数的。”
    顾远川:“哪句?”
    沈泽红着眼睛盯着他,重复道:“——谁都不准戳她一手指头,否则我管他是谁,我带家伙堵门。”
    “不让我揍她?”顾远川问:“你是这个意思?”
    沈泽一寸不让,道:“不准碰她一根手指头。”
    顾远川荒谬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对着我生养的孩子,你倒是口气蛮大的么?”
    “不准碰她一根手指头。”沈泽盯着顾远川道:“——她早晚是我的人。”
    顾远川不理解地看了他片刻,问:“那我们怎么知道对方信守了承诺?”
    沈泽起身,在明利的灯光里,看着他道:“——因为是我承诺的东西。”
    “——我的承诺从来都重逾千金。”他说。
    等以后,我给你买最好的。那时沈泽不自然地对顾关山说。
    以后我给你暖脚。那时沈泽握着顾关山细瘦的脚腕,这样说。
    以后,你会是我的人。——他在心里,这样想。
    这些承诺,从一开始时,就非戏言。
    顾远川大笑:“哈哈哈——好!我姑且信你,口气不小,别让我打到你的脸,小伙子。”
    沈泽淡淡地说:“顾叔,生意人贵诚信,我信守承诺,希望你也不要食言而肥。”
    顾远川摆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心。”
    沈泽伸出手,与顾远川短暂地交握了一下。
    然后沈泽抓起了他搭在旁边的深灰色羊绒围巾,围在了脖子上。
    星巴克里暖洋洋的暖气吹着他的脸,沈泽拿了个热饮的纸圈,套在了咖啡杯外头,预备转身离去。
    顾远川叫住了他,有些迷惑地道:“我有个问题。”
    沈泽回过头问:“是什么?”
    顾远川锐利地看着他,发问:“一个连我女儿男朋友都算不上的人,为什么对她去学美术这件事这么执着,你能告诉我吗?”
    沈泽:“因为我知道她以后会前途无量,而且这是她真的喜欢的事情。”
    ——因为相信她,沈泽心里想。
    沈泽想了想,问:“我能问一下,你是因为什么动摇了想法吗?”
    “你是说让她去学艺术?”顾远川反问。
    沈泽点了点头。
    顾远川冷冷道:“——和你没关系。”
    沈泽却依稀地意识到了原因,在于当时顾关山紧紧地抓着他的,颤抖的手。
    他不觉得好笑吗——这样的父亲?
    可这终究和他无关。
    沈泽将鼻尖埋在围巾里。围巾里有种说不出的春天气息,浸着含羞草和月桂叶的味道,淡淡的,缥缈如烟,像送给他围巾的那个女孩子。
    然后他推开门,走进了外面白茫茫的雪地。
    周日返校的夜晚,顾关山背着巨大的书包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手里提着换洗的床单和被罩,丁芳芳正在班里演华妃,正喊着那句‘来人呐,赏他一丈红’——平时负责扮演一丈红的顾关山就冲了进来,气得眼睛都红了。
    “我他妈——!”顾关山气得发抖:“一丈红拿来,我要剁了一班的负心汉!”
    丁芳芳:“……”
    正在扮演夏答应的徐雨点:“……”
    顾关山说:“不行,一丈红是棍子,老子的包拯专用九背连环大铡刀呢!”
    丁芳芳一脸懵逼:“哈?”
    顾关山瞄了一眼教室,看见了最恰当的凶器——丁芳芳,一把将她拽走了。
    一百七十多斤的丁芳芳人生头一回被拖着跑,都吓蒙了,顾关山这是头一回生气,她一直都是那种混吃等死的模样,很少炸毛,但是这一炸毛就有点吓人。
    丁芳芳被拽着穿过走廊,一班门口也嘈杂至极,顾关山拽着凶器丁芳芳拍了拍门板,吼道:“沈泽——!”
    丁芳芳心塞地想:人家情侣吵架,好朋友都是当助阵劝架的被拽过去的——但是搁到自己身上,竟然是被当成凶器拽过去的,这是什么道理呢?
    不过好歹还有小帅哥可以看,丁芳芳有点苦中作乐,朝门里探了下脑袋,这一探,差点儿就窒息了。
    一班里的男生正黏黏糊糊挤作一团,貌似在互摸屁股,仿佛是薛定谔的直男。
    丁芳芳:“……”
    没人注意顾关山喊的那一声。
    顾关山又忍着脾气道:“沈泽,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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