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两层高的书阁,隐在重重树影里,暗色的轮廓,没有灯火。夏柏盛最喜欢收集绝版书籍和名家字画,在这方面花费不少。不论真假,买到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
    搬迁时,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将那些字画都给运到绍兴来,就收在这座书阁里头。
    如今纸卷犹在,却唯有落月满屋梁。
    这夜夏初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找到顾二爷,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她倒不是心疼钱财,而是真的舍不得那本书,不去试试总归不甘心。可她直觉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只怕……很难对付。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隐约有了点睡意。刚阖眼,就听见窗外的侍女在低声议论,叽叽喳喳的。
    夏初岚蹙眉喊道:“思安!”思安立刻进来了,在紫色的纱帐外面轻声问道:“姑娘,可是她们吵着您了?”
    “外头何事喧哗?”夏初岚不悦地问道。
    思安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是别处的几个小姐妹来传话,说二姑娘回来了。”
    夏初岚从床上坐起来,揉着太阳穴。
    二房的长女夏初荧两年前出嫁,男方叫裴永昭,祖籍泉州,家里是走仕途的,祖上也当过大官。裴永昭上一届科举中了第四甲,大小也算个功名,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马的夏初荧。
    恰好他没选上官,夏家二房这边出钱出力,四处托人,总算让他留在临安混了个小官,夏初荧这才得偿所愿。
    商户女能嫁给官家的嫡子,说出去都是脸上贴金的事。韩氏为此趾高气昂了好一阵。
    夏初岚却觉得裴永昭不是良配,否则也不会等到夏家给他找好了门路,才答应娶夏初荧。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她也懒得多管闲事。
    成亲这两年,夏初荧一有事就往家里跑,此次想必也不例外。
    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连忙道:“奴婢去叫她们别吵了。”
    “罢了,我不睡了,随她们去吧。”夏初岚淡淡地说道,又想起一事,“二姐夫有一同回来吗?”
    思安摇了摇头。
    ……
    夏初荧领着侍女仆妇们风风火火地进了松华院,韩氏早早立在堂屋门口等着,眼见女儿走进来,连忙下了台阶:“阿荧,你不是说不回来了?怎么又……”
    夏初荧将韩氏拉进屋,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韩氏大喜:“你当真有了?佛祖保佑,真是谢天谢地!这下娘可算是踏实了。”女儿嫁到裴家两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生怕裴永昭纳妾,频频捎信回来求救。韩氏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总算让她怀上了孩子。
    夏初荧含羞说道:“前阵子老觉得恶心,原先还不信。后来请了个大夫到家里头看,才确诊了。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来,刚好有事,晚两日才到。”
    韩氏点了点头,又不放心:“还是叫家里常用的那个李大夫来给你瞧瞧吧?”
    “也好。”夏初荧应道。
    韩氏立刻叫人去请大夫,夏初荧则命侍女将大大小小的礼盒捧到韩氏面前,逐一翻开给她看。
    “娘,这些是我给你带的胭脂水粉,还有绫罗绸缎,都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式。您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你送的,娘怎能不喜欢?”韩氏平日里最爱交游宴饮,将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看到这些东西,欢喜得满面红光。
    母女俩热络地聊了一会儿,四姑娘夏初婵揉着眼睛进了堂屋:“娘,是不是姐姐回来了……”她昨日跟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们疯玩,这会儿还困得很。
    “婵儿,快过来。”夏初荧将妹妹叫到眼前,忍不住夸到,“咱们婵儿长得真好看,将来一定能找户好人家。”
    夏初婵脸红扭捏到:“姐姐说的哪里话……”
    夏初荧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你都十四岁了,早晚要嫁人的。正好叫娘好好帮你相看相看。”
    “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给她说了几户,她都不满意。想来得让姑爷帮忙在都内找了。”韩氏瞪了小女儿一眼,口气却是极宠爱的。夏初婵打小被韩氏娇养,心比天高,寻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
    随后李大夫到松华院确诊了夏初荧的喜脉,连带开了几副安胎药。韩氏谢过李大夫,又将夏初荧的陪嫁嬷嬷和侍女们通通打赏了一遍。
    眼看新媳妇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韩氏催着夏初婵去换衣服。
    夏初荧拉着母亲到旁边,悄声问道:“娘可还记得我捎回来的那封信?”
    “自然记得,怎么了?”
    夏初荧的声音更小:“我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原先英国公府那边还遮着掩着,后来莫秀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莫老也是雷霆震怒。咱们得早作打算。”
    韩氏的眼珠转了转,立刻会意。
    夏初岚跟陆彦远的那一段往事,虽然老夫人和长房守口如瓶,但韩氏自然有能耐打听得一清二楚。英国公府对于他们这种商户小民来说,简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高攀不起。夏初岚跟陆彦远没有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倘若陆彦远真跟莫秀庭和离了,回来找夏初岚呢?到时那死丫头可谓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老夫人的心还不知怎么偏到长房去呢。二房别说拿回当家的权力,只怕在长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了。
    再怎么说,长房也有个嫡子呢,还挺出息的,只是跟老夫人不亲而已。
    韩氏不信自己斗不过几个孤儿寡母,心生一计。
    ……
    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院子坐北朝南,日光充足,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物,院子的规制也是夏家最高的。
    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长女许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与家中鲜少来往。长子夏柏盛,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在泉州市舶司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但夏柏盛出事之后,他的官也做不下去,赋闲在家。
    三房跟老夫人的关系很疏远,住在单独的一处偏院,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请安以外,很少过来主院。
    今日是萧音进门的第一日,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过来认亲,北院才如此热闹。
    夏初岚一边与杜氏说话,一边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她的三婶柳氏穿着对襟素底的长袖褙子,湖绿长裙,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两支银钗,垂目坐着。三房的独女夏静月也是谨小慎微地站在母亲旁边,独不见三叔夏柏青的踪影。
    夏初岚正觉得奇怪,老夫人扶着侍女进来,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
    杜氏身子不好,起得慢了些。
    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她病怏怏的样子,微微皱眉,转向长孙那边。夏谦疏朗挺拔,一表人才。站在他身旁的萧音穿着朱色绣缠枝莲的短衣薄褙子,浅色长裙,面色有些发白。
    老夫人落座,压了压手,众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寒暄过后,新媳妇按礼奉茶。
    萧音的两条腿直打颤,咬咬牙,扶着陪嫁嬷嬷硬是跪下了。她眼睛底下有两团青影,衬得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有些憔悴。昨夜是她的第一次,夏谦却半点都没有怜惜,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方才罢休。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床帏之间如此凶猛,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块一样。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早上沐浴时,陪嫁嬷嬷问起,她也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
    老夫人沉默地接过茶喝了,心中对这个长孙媳也不见得多满意,随便打发侍女赏了点东西,便让身旁的常嬷嬷带着萧音认人。
    各房长辈都给了见面礼,等到了柳氏面前,柳氏轻声说道:“真是抱歉,你三叔他有急事,一大早就出门了。行礼便免了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说着,便让身后的侍女把一个精致的匣子递了过去。
    三房素来节俭,柳氏和夏静月都穿得很朴素。这个匣子看起来却价格不菲。
    萧音谢过,韩氏在旁边插嘴道:“弟妹这话可不对,你是长辈,阿音还是应该给你磕个头的。既然三弟不在,便让她磕两个,你代三弟受了。”言谈间,口气已是不好。
    既然婆母发了话,萧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两个头。磕完头,柳氏连忙伸手,扶她站起来。柳氏也是过来人,看到新嫁娘气色如此不好,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
    韩氏还要再说两句,却被旁边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可韩氏咽不下这口气,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紧事,非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去办?分明是仗着做过官,没把他们二房看在眼里!
    夏柏茂跟韩氏拉扯了一阵,好说歹说,总算没让妻子讲出更难听的话来。夏老夫人静观其变,对夏谦说道:“你成了亲,也别荒废了学业。今年的秋闱可得好好准备,全家就盼着你高中呢。”
    言谈中含着几分告诫的意思,让他别耽于女色。
    夏谦嘴上应是,心中却讪讪的。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但上一届的科举连个礼部试都没中,对他多少是个打击。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夏初岚。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同心髻,珍珠串的发圈绕在髻上,尾端露出两条浅桃色的绑带,轻盈灵动。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珰,那珍珠两大两小,拼成蝴蝶的形状,还用红宝石点缀出两只眼睛,异常精巧。
    她惯常爱穿素色的衣裳,无论是褙子还是襦裙,上头都有刺绣的花纹,淡雅精致,加上琼姿玉貌,怎么打扮都好看。
    萧音退回夏谦身边,原以为丈夫会关心地问一句,怎奈夏谦根本就没看她。顺着夏谦的目光,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夏初岚,正抬手随意地拨了下耳珰,仪态万方。
    萧音不由得心生羡慕。
    夏家的三姑娘,早在泉州的时候就美名远播。那时,上夏家求亲的人,每日都要在门外排队。后来夏初岚坏了名声,坊间什么难听话都传了出来,吓退了不少求亲者。但依旧有人,痴心不改。
    女人果然只要长得好看,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第六章
    韩氏笑着说:“娘,今儿个家里还有好事呢。阿荧有喜了!”
    老夫人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看向孙女,欣慰道:“好,好啊。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盼来了。老二媳妇,好好给阿荧补补身子,头胎要格外注意。”
    “哎!”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
    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
    夏初荧趁势说道:“三妹,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千万别客气。”
    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刚要张口,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先一步说道:“谢谢二姐的好意。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我抽不开身。”
    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什么诸务繁忙,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
    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回去。韩氏特意留下来,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娘,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他也不来。”
    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笑道:“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他那人你知道的,不至于如此。”
    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又说道:“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又拿不定主意,想同娘商量商量。”
    老夫人微笑道:“你说来听听。”
    韩氏凑过去,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老夫人拧眉道:“你想给三丫头说媒?”
    韩氏点了点头,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可总得嫁人吧?她不嫁,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正好?只不过,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就先跟娘提一提。娘觉得怎么样?”
    老夫人没言语,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
    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这才着急。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相貌嘛,还算过得去。韩家做酒水生意,薄有家产。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应的。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
    “事是好事,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和颜悦色地说道。
    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心中却不痛快。等回了松华院,拿夏柏茂出气:“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就你娘那口气,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
    “你可小点声!”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好言好语地劝道,“岚儿如今主意大,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娘都没法做主的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韩氏扯着嗓子道:“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夏家能有今天!?她倒好,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
    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可岚儿的确比我强,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你别忘了,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是当个男孩来养的。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娘还在呢。”
    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用力拍开他的手臂。想当初,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眼下看来,还是有点用处的。
    可韩氏不甘心,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
    ……
    从北院出来,夏衍背上书囊,鞠躬道:“娘,姐姐,我去学堂了。”
    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论语集注》,如同痴儿,笑道:“路上小心些。六郎,读书也别太辛苦了。”
    夏衍乖巧地点头:“孩儿明白。娘,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
    “嗯,快去吧。”杜氏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他又长高了不少,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杜氏眼眶微红,夏初岚扶着她道:“娘,外面风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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