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达摩像的灵魂,达摩像是他的外在表现。与其说这是祖师再生,不如说他变成了一个邪异的妖魔,可以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影响别人的举止思维。
    苏夜不在意他是谁,只在意他做什么。她方才想离开,弃老林寺于不顾,因为她确实有些心急。按照她的想法,神针婆婆平安无事,诸葛神侯正在路上,所以天衣居士等人当可支持一段时间,直到神侯赶到这里。
    换句话说,寺中激战已经发生了,而白愁飞的谋害即将上演。她不能阻止前者,只能预防后者。元十三限听完她的推测,没当场否认,也没嘲笑她愚不可及。因此,这推测即使不是完全正确,也是八九不离十。
    元十三限自认打遍天下无敌手,出言阻止她进京,使她把怒意压在心底,愈发躁动不安。话说到最后,她不想再说,悍然抽出夜刀,当空直劈赵画四。夜刀仿佛死神手中挥出的镰刀,刀意冷如坚冰,势如雪崩,刀气吞吐不定,忽快忽慢,在赵画四难以动弹时,一刀斫下了他的头。
    这一刀劈完,她郁积已久的郁气才抒发完毕。这个时候,她刀势由盛转衰,无力抵挡元十三限的掌力,遂往上躲避,顺便穿破殿顶,让月光驱走殿中的森森鬼气。可惜的是,她始终是个神秘人物,来历不明。她动手过后,殿中人神情各异,却无一人上前助战。
    张炭、蔡水择、无梦女三人武功差的太远,着实无能为力。何况蔡水择刚刚受了重伤,头上伤口尚未止血,依然渗着血珠。无梦女本就是元十三限那边的人,因为要杀赵画四,才和张、蔡两人走在一起。
    天衣居士、织女、老林和尚这三个,则莫名其妙,不知她为何与元十三限对上,也看不出她的武功来历。今夜主角,应该是他们这对认识几十年的师兄弟,而非忽然出现的黑衣神秘人。
    他们想问她的名字,却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果苏夜一动手就吃了亏,他们自然会奋不顾身地相救,可她偏偏没有。
    她悄无声息地落在殿顶上,足底顿时传来一股杀机。元十三限隔空发掌,击中她站着的地方,殿瓦轰然拱起。她一边飘身后退,一边看到面前泥石飞扬。瓦片下面似乎埋伏了一条透明巨龙,正拱动身体,一路冲向她。
    她轻功已为当世绝顶,落地时绝不致发出人耳可以听见的声音。但这一招对元十三限完全无效,她走到哪里,他的掌力就跟到哪里,好像永远不会枯竭,永远不肯给她回气时间。
    佛殿只有一层,并不特别高大。但这等功力仍然极为可怕,直觉更是惊世骇俗。他甚至不必细心搜索,就能轻易判断她的位置。
    缺口不断扩大,月光也明亮多了,照亮了整座佛殿。无数碎瓦掉落下来,声音一时清脆,一时沉闷,全凭瓦片材质而定。张炭伸手拉着蔡水择,以免碎瓦砸中他脑袋,匆匆忙忙地边躲边看。
    元十三限在他前方左侧,他却忍不住朝上看。也许因为事不关己,他居然心生好奇,想知道那黑衣人何时坚持不住。
    但是,就在他怔怔望着破洞中露出的夜空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犬嗥。
    一声之后,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连成一阵悠长的急啸。这并非真正的狗叫,因为没有狗会叫成这个样子。佛殿里的人听在耳中,只觉它越来越凌厉,越来越清晰,好像发出啸声的东西正在山上,并且急急赶来老林寺。
    犬吠的同一时间,在山中五个不同位置,响起了五声猫叫。猫叫风格迥异,就像猫儿发出的各种声音。深山老林里,无论哪种叫声,都有着不协调的怪异感。
    犬嗥未免让人莫名其妙。猫叫既然有五声,显然来自等在附近的六合青龙。他们出声示警,表明等待的正主已经来了。这是给元十三限的通知,可惜,元十三限的形貌正变的疯狂。
    赵画四死的不能再死。他的脑袋离开身体后,唯有真正的神仙才能令他复活。元十三限纵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法做到这件事。如此一来,他费尽苦心布下的乾坤大阵化为泡影。而六合青龙少了一人,无论布不布阵,实力都会大打折扣。
    他想杀天衣居士,想杀织女,想把赶来的诸葛小花也杀了。无奈之处在于,他若不先杀了那个黑衣人,就谁都杀不了。
    天衣居士望向织女,织女皱纹密布的脸上流露喜容。这是他们今夜头一次感到轻松,也从未这么希望见到诸葛小花。犬嗥声实际是诸葛小花疾掠之时,带起的奇异啸声,常被用来通知同伴,或是吓阻敌人。
    之前两人均心存侥幸,觉得他一来,元十三限说不定要当面对质,把误会说清楚。现在他们已不这么想,只把他当作阻挡元十三限的力量,不再认为多年来的矛盾可以消弭。
    元十三限听而不闻,双眼寒光更盛。达摩像颈部突然活动几下,变成仰头上望的姿态,冷冷盯着佛殿大梁。他抬头的一刻,殿顶蓦地出现一个圆洞,洞外却不见月光。
    浮云能蔽日,黑光亦能遮住明月。深黑的洪流从天而降,刹那间冲破了本来有限的洞口,涌向下方佛像。
    莫说元十三限,所有旁观者都感受到莫可名状的压力。他们周身发冷,犹如被人扔到了极北之地的冰海里,不但无法动弹,甚至越动越冷。刀光如有实质,看一眼就觉得双眼发疼,裸露在外的皮肤亦有针刺的微痛感。
    苏夜一身黑衣,隐没在刀光之中。刀光似能吞没一切,包括曾受万人礼拜供养的达摩金身。这看上去像无数刀光,实则只有一刀。达摩像射出金光的眼睛,也正看着这一刀。
    它右臂蓦地上抬,右手轻轻托起,向空中拍出了一掌。一掌拍中虚空,上方的黑光却受其影响,忽地缺了一块。右掌收回时,它在六个人的注视下,竟突如其来消失了,出现在刀光后方,一拳打向苏夜后背。
    不知是谁蓦然大喊道:“他在你后面!”
    第三百二十四章
    拢共五个字,局势却瞬息万变。
    如果等别人喊出来, 苏夜才意识到元十三限移到自己身后, 那她早就死了。话音未落, 元十三限打出去的拳平摊为掌,左掌右掌重重一合, 恰好拍住夜刀薄如蝉翼的刀锋。
    黑光倏然而没,露出持刀的人。她戴着黑布手套,而夜刀通体纯黑, 看上去就像一个影子, 被元十三限从虚无里拍了出来。
    普通人甚至看不出苏夜如何转身, 以及元十三限如何变招。他们惊觉达摩像移动后,一眨眼的时间, 那两个人就变成了通过夜刀相触的姿势。
    苏夜知道, 元十三限本名元限, 由于身怀十三种绝技, 才改成现在的姓名。幸好她没有这样的兴致,否则恐怕得改称“苏八夜”。
    十三绝技里面, 有传给六合青龙的“大摔碑法”、“飞星传恨剑”, 有传给天下第七的“仇极掌”、“恨极拳”、“势剑”, 还有他自己留着的“一线杖”、“化影分身大法”。任何一种拿出去, 都是足以驰名武林的可怕绝学。
    至于方才那一箭, 一定是他新练成的功夫,威力之大,当真惊世骇俗。
    他将绝技传给徒弟后, 不能再使用这些武功。但他现在面临强敌,一时间顾不上门规不门规,先觑破刀锋所在,双掌拍住它,准备施展大摔碑手,把敌人连人带刀扔出十丈开外。就在此时,他陡然察觉掌心有如火灼。夜刀仿佛被高温融化了,正在他双掌之间流动。
    热意乍生,双掌压力略微减轻。刀身立即抓住机会,犹如水中游鱼,轻灵绝伦地向外抽离。刀尖方退出他掌缘,刀光剧盛,漫空都是黑色闪电般的灿烂光芒,取代了头顶的真正夜空。刀劲雷霆万钧,疾劈达摩像额头。
    刀意着实惊人,不仅外观如紫电惊雷,给人印象也和现实中的闪电差不多。由此可见,刀上威力应该直追雷电,可以劈碎达摩像的头颅,还可以一劈到底,把金身一分为二。金身倘若破开,藏在里面的人下场绝不会太好。
    一片黑光里,烁烁电光直垂九天,使殿顶变为人工制造的苍穹。眼见下一瞬间,这道刀光就要击在达摩像头顶。
    张炭那五个字总算喊完了。元十三限手中,突然多出一根木制拐杖。拐杖其实是禅杖,就是达摩祖师持之伴游天下的那一根。达摩逝世以来,木杖已成为他金身的必备装饰。
    元十三限双手平伸,霍然向上托举,木杖平托在他掌心里。这是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以守代攻,招式里暗藏玄机。不知怎么的,夜刀好巧不巧,准确无误地劈到了木杖正中。
    离的越近,达摩像内散发出的臭味就越浓。苏夜纵然不明就里,也猜得出他是为了练某种功夫,练出了一身臭气。
    发臭事小,练出的武功事大。她这一刀下去,拐杖明明由普通木材制成,却发出金铁交击时的响亮声音。
    铮的一声巨响,仿佛闪电后的雷声,震动着这座佛殿。
    木杖并未从中折断,甚至没有产生裂纹。它在元十三限掌中弹跳数下,最后一次落回去时,杖身中的先天真气已被完全化解。只是,达摩像神色愈发狰狞,那股臭气也浓的无法忽略。
    苏夜冲天而起,穿过殿顶空洞,跃回佛殿的屋顶上。她踩着的地方自然完好无损,所以别人看不见她。殿顶毫无声息,连人的呼吸心跳都没有,似乎刚才交手时,元十三限神功盖世,一杖把她打的无影无踪。
    达摩像仰头望着夜空,神情变幻莫测。月光照着它的眼睛、鼻子、脸容,在它脸上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导致它的模样更加诡谲。
    它往上看,苏夜向下看。两人之间隔着屋梁和屋顶,目光却穿透重重障碍,把对方尽收眼底。现在无人在旁,她迅速撩起袖子一看,只见原本雪白娇嫩的小臂色呈青紫,且微微发胀,正是气血逆流,郁结在右臂经脉里的证据。
    常人一中此招,立即血脉爆裂而亡,死时满身鲜血,就像从内而外爆炸而亡。她肯定不会死,但元十三限全力以赴,雷霆一击,仍然让她受了伤。
    苏夜莫名惊诧,元十三限何尝不是如此。他未及使用大摔碑法,对方已经溜走;未及施展一线杖的招法,对方已抵住了他杖上惊天动地的劲力,再度脱离他真气所及的范围,与他一上一下,无声等待着后续招法。
    按常理而言,夜刀一碰木杖,他的“忍辱神功”将紧随爆发,震碎她的肌肤筋骨,把她骨头寸寸震断,变成一团烂泥。可她轻轻巧巧挡了下来,还瞬间反击,借势上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狂笑。
    这一刻,佛殿静的瘆人。它当然不至于真的寂静无声,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譬如说,蔡水择轻一声,重一声,喘息得相当厉害。但这一点点呼吸声,根本无法击透大殿里充溢着的死寂。
    苏夜跃出殿外,元十三限默然无语,带动了周围气氛,使每个人都有危机迫在眉睫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
    蓦地,元十三限率先动了。他解下背后的弓,抽出一支小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上方殿顶。箭身擦过空气,发出利箭破空特有的嘶嘶声,乍一看,与普通好手射出的箭毫无区别。
    想用这种箭射中五湖龙王,好像是狂妄之徒的痴心妄想。
    箭镞碰上了佛殿的大梁,大梁忽地一分为二,再碰上大殿穹顶,那个位置陡然碎裂,像被火药炸开了似的,轰的一声朝上喷发。粉尘喷向天空,泥灰则一大块一大块,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泥灰雨。
    殿顶炸开时,元十三限射出了第二支箭。
    两支箭自然有先有后,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第一支射穿殿顶,飞向远方。第二支紧随其后,射向殿上那个比他更诡异的目标。他动作很随便,随随便便取弓,随随便便射了两箭。然后,上空出现了另外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悠长绵远,浑厚而不浑浊,清亮而不高亢,富有节奏感,很难用其他声响比拟,倒像是传说中的龙吟。
    犬吠来自诸葛小花疾掠时的衣袍破空声,那么龙吟肯定也有来历。
    苏夜并未依靠轻功闪身躲避,而是直接面对。小箭射至她身前,一柄漆黑的刀正好拦住了它。
    夜刀围着小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游弋,消解箭上气劲。刀化流光,她的人亦化作裹着黑光的雾气。小箭被刀光裹住,仿佛冲进了柔软的棉花堆,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几秒钟后,龙吟戛然而止,刀光收成一束,落回她手里。她左手于同时抬起,捏住箭翎部分。这支小箭乖乖停住了,和她面面相觑。她掂量几下,顺手一甩,将它甩回佛殿之中。
    小箭尖端向下,深深没入地面,离达摩像不足一尺。元十三限一动不动,双目低垂,眼中金光忽明忽暗,死死盯着箭尾。
    苏夜把夜刀收回袖中,飘然而落,落在达摩像对面。她一边冷冷看他,一边按住受伤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拿着。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反而更容易得到敬佩。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苏夜在等诸葛神侯,元十三限在思考。
    他蹙着双眉,仔细想着这件事。小箭被甩落在地,苏夜完好无损,使他从一个疯狂混沌的梦里醒来。他猛然发现,她当真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敌人。
    方才她很明白地说,她不是诸葛小花的朋友,并且已有去意。他和她,本来不应该是对手。他压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在甜山现身。
    为什么他时运如此不济,为什么他碰上的人总和他作对?他怕吗?他不怕。哪怕战到地老天荒,他也绝无惧意。可是,他必须付出巨大代价,才有可能战胜并杀死她。
    假使天衣居士、神针婆婆、老林和尚一拥而上,恐怕不等诸葛小花露面,他就得战败而逃了。他错失这次机会,等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是否他一辈子都不能复仇,杀不了诸葛小花?
    人若瞻前顾后,惧怕失去应有的利益,便不可能豪情万丈。元十三限起初尚有豪雄气概,如今一想得失成败,立即觉得不值。既然不值,何必打下去?不过,在许笑一面前,他又如何能够不打下去?
    苏夜凝视他,亦凝视他后方的天衣居士,忽然一声长叹。她叹气时,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长的也不算英俊潇洒,偏生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令人情不自禁地尊敬他、重视他。他年纪应该很老,留着银白色的须髯,给人的印象却没那么老。
    苏夜一直想见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她一看见他,就认出他是诸葛神侯。
    大殿陷进另一片容易引发心悸的死寂里。
    她缓步走向殿门,漫不经心地说:“你来了就好。各位自便,我先走了。我走之前,无论是谁,请回答我的疑问。”
    预想中的,元十三限大吼一声,扑向诸葛神侯的场景从未出现。到了需要爆发的时候,当事人已然精疲力尽,需要酝酿一会儿。因此,元十三限冷笑不答,诸葛神侯只能暂时移开目光,注视着她,问道:“什么事?”
    苏夜笑道:“听说这里在京城南边七百里,具体究竟怎么走?找到驿道,一路向北就行了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氛围诡异莫名。
    如果说老林寺是一座舞台,那么元十三限这些人, 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苏夜突如其来进入佛殿, 打断了即将上演的戏码, 如同观众跑到了台上。
    此时,诸葛神侯紧赶慢赶, 总算在元十三限杀死天衣居士前,赶到了案发现场。但迎接他的并非两位师兄弟,而是一个谁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 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非常惊讶, 既因为有无名高人在场, 也因为这人马上要走。纵观江湖,能敌得过元十三限的人, 着实屈指可数。依常理而论, 这等人物说话做事, 都具有深意, 不太可能半夜路过荒山,发现寺里有人, 便进去看看。
    遗憾的是, 事实正是依托于“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问路, 早就一溜烟下山, 全速奔向开封府了。
    诸葛先生向她一瞥, 双眼光芒闪动,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准备迈出佛殿大门, 立在门槛内侧,与他面对面交错而立,冷冷道:“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得请教别人是谁?”
    诸葛先生和蔼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问。我认出那位是天机组的张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所以我用不着问他们。佛殿里这么多人,我只认不出你和张炭身旁的小姑娘。”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苏夜说,“而且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老林寺是针锋相对的战场,无论哪方人马赶到,气氛都有挥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语,对神侯颇不客气,又给凝重添上了一点尖利的辛辣。
    诸葛先生不以为忤,正要表示同意,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想去京城,谁拦我,我就杀他。顺便告诉你,我去京城,是为了帮助苏梦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处,神色宁静而悒郁。他打点精神,代替诸葛先生问了接近真相的问题,“你来自小寒山,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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