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不答,忽然伸手向泉下一指,问道:“莫非我看错了?水里怎么还有半截塔?”
    两人极目眺望,果见一只巨大石笋般的白色塔尖,影影绰绰露出水面。泉水荡漾不休,塔尖也忽隐忽现,刹那间不知是真是幻。但她眼神极其锐利,既看到了塔尖,就说明那绝不是幻象。
    苏梦枕沉默了好一会儿,淡淡道:“你没看错,天泉被人称为海眼,那座塔就被人称为镇海塔。这塔奇怪之处在于,不管泉水是涨是落,塔尖永远与水面保持同一高度,就像塔下有东西托着它,随时调整位置。”
    他之前还在笑,笑的很愉快,此时脸上却没了笑容。苏夜道:“这座塔又有什么见鬼的传说?”
    苏梦枕道:“有。传说工匠下水勘探,发觉镇海塔鬼斧神工,由一整块囫囵的石头凿成,似非人力所为。塔身上刻着十四个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苏夜霍然转身,道:“塔露原身天下反?原来你们是为了这个。瞧你这犹豫再三的模样,我还以为它是锁妖塔,塔一倒便妖孽四出呢。”
    苏梦枕冷冷道:“正是为了这个。”
    苏夜只看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想目测镇海塔的根部,只听他在背后问道:“怕了?”
    “为何要怕?”
    “因为这是条充满了艰难与血腥的路,”苏梦枕道,“我已经决定,在这条路上咬着牙走下去,走到我喘出最后一口气为止,可你……”
    苏夜淡然道:“我不怕。”
    如果她真的很年轻,恐怕早就穿上水靠,潜入天泉,亲眼看看塔身上的字,可惜她并不真正年轻,打量片刻,已然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她看待谶言、预言、皇帝们最爱的祥云吉兆,永远抱有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讥讽态度。想要她重视它,需要合适契机才行。
    她最后看了一眼天泉,叹了口气,轻声道:“可惜这句话未必能够成真。”
    苏梦枕皱眉道:“什么?”
    苏夜笑道:“没什么,看来,你和五湖龙王的梦想冲突了。”
    苏梦枕道:“如今还谈不到这么远。”
    她之所以说“未必能够成真”,是因为在天下大乱,烽烟四起之前,北宋已被金国所灭,尚未到天下反的地步。然而,这一世又不是真实历史上的北宋,无法就此说绝不可能。
    倘若能够改朝换代,她一定尽力而为,但想要悄无声息地改朝换代,才叫真正的不可能。
    自古以来,朝代更迭大多由乱世伊始,群雄逐鹿,决出最后的胜利者。若说苏梦枕想于乱世中寻可趁之机,还得等个十多年;若说想走王莽、司马氏的老路,他偏偏瞧不起朝廷官爵,屡次婉拒皇帝要他入朝为官的意愿。她想了半天,竟不知他到底想怎么做。
    她也无意在这时多话,只笑道:“你不愿提防兄弟,让人寒心,那就算了。不过,我猜忌你兄弟,把他们当可疑人物对待,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被雷损,被朝廷收买,你总不至于见怪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苏梦枕笑道:“你想做风雨楼的柳五?”
    苏夜嗤的一声笑了,摇头道:“就算我是柳五, 你也不是李大, 所以这不重要。而且苏大和苏二?听上去真的很蠢。”
    苏梦枕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苏夜又微微一笑, 笑道:“我明白,你仍然觉得,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你的副手。中神煞虚位以待,空闲了好几年,也该找个新主人。只是我不明白, 苏公子你文武兼备, 刀法练的好, 人也雄才大略。杨无邪过目不忘,思维缜密, 看人做事极为精准。你们两人天造地设, 配合的天衣无缝, 又需要我做什么?”
    苏梦枕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长处。我身为风雨楼之主, 唯有把下属安插至他们应去地方,让他们尽情发挥作用, 才能让楼子长远发展。无邪乃是风雨楼唯一的军师和智囊, 无人可以代替他, 但他并无统率之才, 在很多事情上, 他不是最合适的。”
    苏夜一愣,问道:“所以,我合适?”
    苏梦枕冷冷道:“是。”
    苏夜道:“其实我去寻找戚少商之前, 无邪曾从白楼调出不少文档资料,要我仔细看一看,然后牢牢记住。资料不仅多,而且重要,牵扯到你们在京城和外省的势力分布,分舵所在,各堂口位置,每个堂口的兄弟数目,可堪信任的镖局商队,甚至还有你们派到各大帮会门派的卧底名单。”
    苏梦枕的目光终于离开了天泉,先投向山下熙熙攘攘的开封府,又陡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她脸上。他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变为满脸阴寒。
    这种阴寒和九幽神君的全然不同。九幽是阴寒中带着可怖,他却是阴寒中带着灼人。与他对视,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因为对方会从心底生出一股不安,觉得自己要被这两点寒火烧成灰烬。
    苏夜笑道:“要是你现在告诉我,你没有命令杨总管这么做,是他自行其是,我会极为惊讶。”
    苏梦枕简短地道:“是我下的命令,而你并未拒绝。”
    他实在很想将苏夜留在金风细雨楼,留在他身边。他与她相处越久,这心情就越迫切这并非因为她武功超卓,聪明善断。他本人自幼无所不学,无所不通。他不知何时会死,于是格外珍惜时间,在十几岁时,文武两道已经胜过了父亲苏遮幕。
    聪明二字,对他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就公事方面,他只是看中了她能令人慑服的气度。想让楼中元老一致认可,并不容易。杨无邪任总管多年,对他提出的,想要苏夜担任副楼主的计划,从无任何异议,足以证明苏夜的资质。
    其他人做副楼主,也许会与元老产生冲突,造成内部四分五裂,但苏夜不会。她的身份仅仅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方面。她讨人喜欢,令人心服,才是最为重要的因素。
    他可能永远不会公开承认,他有多么喜欢她,欣赏她。每当他看到她时,就像看到了江南月下盛放的繁花,有种既绰约绚丽,又轻盈沉静的风姿。这让他心神宁定,不由自主想起十年前,在小寒山上的时光。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感到放松和安心,说话说的比平时多,笑容更多。他向来不喜欢过的太舒服,却很贪恋这种感觉。楼中子弟对此亦有所觉,专挑苏夜在场之时,向他汇报不太好的消息。
    他不介意。
    他依稀发觉,世上除了她之外,几乎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带来相同的感觉。他希望她留下,一直留下,无论以什么身份都好。哪怕随便想想她可能离开,失落便油然而生。
    他就这么负手于背后,冷冷盯着她,想从她神色中,看出与未来关联的蛛丝马迹。但她笑了笑,颔首坦然道:“的确如此,我知道那些资料的价值,却没推拒不看。”
    苏梦枕道:“这就是你的答案?”
    苏夜道:“在这世上,也许我是最了解你的人,你的敌人得通通靠边站。此地并无外人,巡逻帮众离我足有一百尺。你可以直截了当说话,不必担心旁人听见我拒绝你。”
    苏梦枕不答,神情更是高深莫测。苏夜与他对视片刻,无奈道:“我要养几天伤,到城里逛逛,好好想想这事。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月,我会给你最终答复。到那时,你若还想要我作中神煞,那我必定义不容辞。”
    十天八天自然是托词。她处理十二连环坞的重要事务,少说也得五六天时间。连云寨之事告一段落,使她得以专心致志,安排人手,准备突袭迷天盟,逼出七圣主。
    既然苏梦枕收买了大圣主颜鹤发,附赠二圣主朱小腰,那么她会想到最坏处,即剩下四个圣主被雷损和方应看瓜分了。方应看信心十足,似乎未开战前,已认定她与关七必有交手的机会,足见得他知晓迷天盟中的内部事务。
    说他对关七有一定的影响力,又发现自己控制不了一个疯子,只好找个打手干掉疯子,应该不是对他的污蔑。
    苏梦枕听完苏夜的英勇事迹,派人关注涉事的几位朝廷命官,发觉事情果然如她所料,正往冷酷无情的地方发展。
    傅宗书并未真正置之不理,调动相府势力,为他们寻找当世名医,用毒高人。但那几位中毒已深,毒性已入脏腑,四五天过去,已然一命呜呼,包括文张在内。
    顾惜朝却一直下落不明,从未听过他的一星半点消息。苏夜有理由相信,戚少商和息大娘找到了他,报了仇。他们以何种方式报了仇都好,总之从此以后,江湖上恐怕不会再有顾惜朝的名号。
    傅宗书也许很愤怒,却不会太心痛。像他,像蔡京,想认义子义女,定有一大批不要脸的人争抢着上任,即便名分无法带来任何好处。套用现代社会的话说,这些人是替代品,消耗品,很方便,却不够重要,用个几年,即使功能方面毫无问题,也该更新换代了。
    现代人花钱购买商品,他们不但花钱,还给予权势地位方面的好处,能够买到比商品更值钱的人,也是理所当然。
    比起对顾惜朝的惋惜,她敢说傅宗书更生气,气他们办事不力,将好好一手牌打成这样。
    她闲暇之余,也曾想过风雨楼的人员构成,发觉苏梦枕所言不差,确实缺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副手。换句话说,倘若苏梦枕意外身亡,那么风雨楼竟然就此群龙无首,无人能够继任楼主之位。杨无邪虽好,却难以独自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他本是生来做军师的人,而非领袖。
    若是苏梦枕身强体壮,风华正茂,可能还用不着考虑继承人,但他恰好相反。从这个角度看,难怪他一见她良才美质,立即见猎心喜,担心她辞职不干。
    但苏夜知道,她注定当不了风雨楼的副楼主、二楼主。十二连环坞虽有相同的问题,可她身体健康的不能再健康,武功愈练愈高,又有保命神技,委实不必担心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将自己代入苏梦枕的位置想了想,也觉得十分难办。
    不过,她一向敢想敢作,想别人之不敢想。倘若戚少商进京,依约前来见她,没准她会将他推荐给苏梦枕。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她总觉得他更适合风雨楼,而非十二连环坞。而副楼主之位,既不必承担所有责任,又能满足一个人的权力欲望,正好适合满心迷茫的戚少商。
    除此之外,她同样关注刘独峰、诸葛小花两大神捕的动向。据说后者曾出京一趟,亲自见了见铁手,又面见戚少商,然后无功而返。神侯府在无情回府,铁手暂时落草为寇后,就此沉寂,短时间内并无任何动作。
    前者却很令她意外。她本以为他看透官场上的龌龊勾当,又被蔡党挤兑,一回京就得赶紧递交辞职申请,带着全家退隐山林,彻底离开江湖,但他居然没这么做。
    他那几位好友被莫名其妙放出天牢,一如下狱之时,不知对皇帝有何等想法。苏夜与他们素昧平生,也不怎么关心,听说刘独峰尚在任上,并未回乡,便正大光明来到刘府,报名求见,然后迅速被人放行。
    刘独峰本为世家子弟,后来家中遭逢大难,沉沦一时,又东山再起,造成了他享尽富贵,又四处追捕凶犯的奇怪现象。他与诸葛小花身份职位相差无几,住处却比神侯府舒适的多,正如苏夜想象中的高官府邸。
    他有一个妙龄爱女,名为刘映雪,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苏夜不能理解他得罪无数穷凶极恶之徒,却不教女儿武功的想法,只好认为他有他的用意。他妻子早逝,后来爱上一个名妓楚楚,结果人家嫌他年纪太老,感情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因此,府中除刘小姐之外,再无女眷。
    刘独峰见苏夜来见他,自然不会特别高兴,好在也没有闭门不见的意思。待仆人送上清茶,他举起茶杯,略沾一沾唇,便道:“姑娘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来找刘某,有什么要紧事?”
    苏夜笑道:“黄金麟黄大人还好吗?”
    刘独峰愣住,半晌方道:“他还活着,铁手没和他计较。戚少商饶了他一命,换取顾惜朝的下落。但他已被剥夺官职,以后也不会得到傅丞相重用。”
    苏夜淡淡道:“真可惜。”
    刘独峰不想问她为什么可惜,只听她继续道:“我这次来,的确有两件事。我得向刘大人致歉,当日事出紧急,我对你多有得罪,还得罪了令属下,实在很对不住。如今我们已回京城,大可放下过往恩怨。”
    刘独峰同样淡然一笑,很有风度地道:“那不算得罪,更谈不上恩怨。”
    苏夜道:“这是大人的雅量。另外,我记得你急于辞官回乡,甚至通知了诸葛神侯,为何至今尚无行动,难道你改了主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刘独峰淹留京城,只因尚未拿定主意。他见过五湖龙王之后, 心中时时回响着他对他的评价。那时双方互相敌对, 龙王口出恶言, 本来不足为奇,但因盛怒而说的话, 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他一生之中,见多了污言秽语的恶徒,却少有人做出如此犀利刻薄的评点。
    戚少商出示证据, 托神侯府代为转圜。皇帝不仅没有勃然大怒, 斥责这是无稽之谈, 反而说什么便是什么,只犹豫了一天, 便撤销钦命, 让戚少商重建连云寨。这无疑表示, 楚相玉所言均为事实, 当今天子的确是个登基前残害手足,登基后昏庸无能之辈。
    当年与他争位的人均已不在, 否则只凭这些证据, 便可闹的满城风雨。与此同时, 正因为那些人都死了, 这件事才能这么轻易地结束。
    刘独峰老于官场, 习惯解决棘手差事,受到的打击并不像铁手那么大。但他任职于六扇门数十年,始终和铁手一样, 忠君报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匡扶正道,如今忽然得知皇帝的丑事,难免产生荒谬感觉。
    五湖龙王面对他时,大有不屑之意,更以十分恶心的东西形容他。刘独峰一想起他的话,胸口、喉咙就一阵阵翻腾。然而,等他克服了想要呕吐的欲望,又不禁心生好奇,心想难道在他人眼中,自己真是那个模样?
    在敌人眼中,他只是成不了气候的麻烦,在朋友眼中,他也未必多么威严庄重。
    诸葛神侯知道他即将隐退,并未阻拦,也未表态支持。不过,单看神侯多年来坚持留在京城,又培养出四名杰出弟子,就可明白他不顾奸臣当朝,一力支撑清流的决心。他的处境远比刘独峰艰难,多次因直言劝谏,惹的皇帝极其不快,却从未打算退步抽身。
    两相对比之下,顿时显的刘独峰胆小怕事,只求独善其身,有负于他历来清正廉明的声名。
    他进宫缴旨时,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生怕皇帝问及详细情况。若真如此,他简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所幸皇帝昏了头,却还没昏到不顾一切的地步,缄口不提戚少商,倒勉励了他几句,让他回家休假,似乎从未听过戚少商的要挟。
    皇帝可以什么都不说,刘独峰却无法什么都不想。几天来,他一直在犹豫,犹豫自己该不该辞官,犹豫该不该装作一无所知。但他再清楚不过了,如果哪天皇帝要清算涉案之人,他必定成为其中的一个牺牲品。更何况,就这么挂冠而去,他也隐隐觉得不甘心。
    苏梦枕一向颇为重视他,虽无交情,亦从不得罪。他见他回京,随即亲笔写信,向他致歉,显然怕他自此与苏夜结下梁子。刘独峰之前被书信摆了一道,拆信看完,顿时眉头一跳,心想你师妹不去招惹别人,就是侥天之幸了,还用的着害怕她得罪人吗?
    因此,他已猜到有再见她的机会。她今日登门拜访,既可能是自作主张,也有可能是奉苏梦枕之命。结果她不提苏梦枕,开口就问他怎么还在京城,倒让他不好回答。
    刘独峰略一沉吟,淡淡道:“京中还有事务未曾了结,暂且不劳姑娘过问。”
    苏夜笑道:“不敢当,令友都还好?”
    刘独峰道:“托福,都好。”
    苏夜差点接一句“雅思,我也很好”,硬憋了回去,又笑道:“在毁诺城时,我大言不惭说要帮忙,想想倒也真是惭愧。那几位大人没事就好,相信经此劫难,下次就没那么容易遭人暗算的了。且让我言归正传罢,刘大人,我贸然拜访,是因为有事相求。”
    她很少求人,即便开口请求,也要弄成互赢的局面,叫人家难以拒绝。刘独峰与她萍水相逢,明知她话中有话,却觉得在她面前,找回了些许身为前辈的脸面,竟不觉心头一松,同时大生警惕,笑道:“苏楼主叱咤风云,权倾一时,难道还有办不到的事情?”
    苏夜不甚客气地道:“他办不到的事多着呢,不过我求你的事与他无关,是我自作主张。”
    她把苏梦枕摘开,反而令刘独峰更为提防。他颔首道:“请讲。”
    苏夜道:“刘大人行走大内,出入宫廷,是圣上面前一等一的红人,阅历丰富,人脉也极为广泛。你若不想尽快离京,能否找个机会,将我引荐给宫中的宠妃公主,重要内监?”
    刘独峰与后妃自然没有来往,但后妃也是人,也有父母亲戚。苏夜这么说,无非是想借助他的力量,认识几家外戚,再借机将势力深入宫禁。他是何等人物,一听便知她用意何在,全没笑她痴心妄想,只深皱双眉,冷冷看着她。
    须知当今皇帝风流好色,有了后宫佳丽还嫌不够,每每轻装简服,在宠信大臣的陪伴下离开皇城,留宿花街柳巷。后世大名鼎鼎的李师师,便是他的相好之一。
    以苏夜之容貌体态,一旦有进宫面圣的机会,天知道会如何发展。皇帝看中了她,命她入宫为妃?还是她看中了皇帝,恳求入宫为妃?此时她浅浅笑着,主动提出这个想法,好像有着十足把握,更令刘独峰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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