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片刻后钱太妃低声道:“全凭官家做主。老身也要替五郎亲眼看着那张氏被千刀万剐。”
    岐王摆了摆手,从大理寺被放出来的孙尚宫和秦老供奉躬身走到屏风后,引钱太妃退了出去,礼部和宗正寺的几个官员上前告退,一并和宫中尚书内省等各部开始打理赵棣的丧事。
    没了钱太妃的哭声,殿内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颗心。
    赵栩翻开吏部的折子和洛阳官员花名册看了看,唇角带笑:“诸位无需多忧,先着手安抚百姓和将士。官职品级,二府再做商议决断。能令洛阳十万百姓毫无损伤,诸位立有大功。明日赵昪和苏瞻便会抵达洛阳理事,有劳皇叔和孟卿领各部官员多加配合。”
    众人刚刚提起的一颗心落了地。若是张子厚来主理,那是迟早要算账的意思,派了苏瞻和赵昪来,明摆着是春风春雨温和安抚。
    孟存眼眸低垂,对赵栩更为敬畏。可放可收,此时起用苏瞻,的确是知人善用,洛阳局势尚动荡不安,有他来,两三个月便能平息下去,又给了苏瞻东山再起的机会,朝堂上苏张抗衡,二府才不至于成为皇权的掣肘。他眼风扫过身侧面容平静执礼甚恭的岐王,心下戒备更甚,若他没料错,赵棣其实是死在了岐王手中,岐王这也算为太皇太后报了仇。
    议完政事,正三品以下官员行礼退出,留下的听着赵栩安抚洛阳守城将领,商议军中事务。因在殡宫,成墨请示了两回,赵栩也无摆膳的意思。直到临近黄昏时分,众人才鱼贯退出延春殿。
    岐王陪着赵栩再次往大殿上给太皇太后行礼,说了会几处宗室子弟的安顿,才退了出来。出了延春殿大门,却见前头树下站着几个人,当先一人宽袖飘然,儒雅挺拔,却是孟存。
    见了岐王,孟存迎了上去:“殿下睿智仁孝,方得以为太皇太后觅得真凶,可喜可贺。”
    岐王拱了拱手:“也多亏了仲然看出张氏所图,你我同殿为臣,历经纷乱,自当携手共度难关。张氏一派胡言乱语,看来是丧失了心志。仲然无须担心。”
    阁门使行礼道:“殿下,大学士,这边请。”几个小黄门上前引路。
    孟存和岐王相视一笑,并肩而行。
    “张氏只怕恨毒了我,”孟存笑道:“清者自清,我倒不担心她攀诬撕咬,倒是她身边那个给我们报信的女史晚词,不知身在何处,要替她请功才是。”
    岐王抚了抚唇上两撇短须:“这位女史原来听命于翰林学士院的苏昉苏宽之,两个时辰前,陛下已派人将她送回百家巷苏府了。她手中还握有不少书信证物,亦一同带回去,要交给张子厚。阮玉郎余孽这次必然能一网打尽。”
    他侧头看了看孟存,意味深长地道:“清者确实自清,浊者却也清不了。我要去大宗正司办点事,就此和仲然分道扬镳了。告辞。”
    孟存停下脚,拱手道别,看着夕阳在宫墙上薄薄涂了层金红色,生机勃勃,岐王和那几个小黄门的身影斜斜地在宫墙上移动,似乎是随风飘走的。不知为何,一阵晚风吹来,他有些发寒。
    ***
    深夜的洛阳宫城,灯火通明,按赵栩的旨意,各部尚书、郎中、宗室亲王、御史、九寺等重臣全集中在太极殿的几个便殿中,一应账册文书直到子时才都搬了进来。赵栩坐镇大殿,从重登户籍,遣散难民,按人头发粮开始,逐条批示。各部难免有扯皮之处,在太极殿内当着皇帝的面领责,专人办专事。
    岐王在左偏殿内,毫无倦意,带着礼部的两个员外郎和宗正寺大宗正司的官员们将宗室各册和宫中花名册一一对来,赵栩下旨,凡端午后招入宫中的宫女一概遣散离宫。原来洛阳宫城中超过二十五岁的宫女也全部出宫返乡。
    右偏殿里的陈太初巍然不动如泰山,任由几十个将领吵翻天。为的是大赵禁军从洛阳开始的军中变法,大刀阔斧令人嗔目结舌。
    六十岁随军的将士,在洛阳领取三十贯,全部返乡,家中可免除一年赋税。
    四十岁以上的军士,愿意返乡者在洛阳领取二十贯,家中可免除五年赋税。不愿返乡者全部调入禁军新设置的军需司统一调配。军需司与殿前司一样,同属枢密院管辖,不归兵部。下设户、兵、工三房。
    就算是军中大老粗,也明白这只是个开始而已。皇帝这是对禁军十分不满意了,只不过前来勤王的这八军,首当其冲,做了出头鸟。
    “陈将军还请替我等陈情圣上啊,这般论功行赏,其实是强制解甲归田,兵士们非哗变不可。”
    “为大赵打了四十年仗,怎么什么也没有就让他们滚蛋,谁能服气?”
    “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勤王,落得这般下场,末将不服!”
    西征军和洛阳守城的将士们面露轻蔑之色,有那直肠子的已经骂着“直娘贼”,叉着腰站了起来。
    “六十岁还让他们跟着行军打仗,回家玩玩孙子不好?还发这许多钱,怎么不服气不爽?老子还想现在就六十岁呢!”
    “你们来勤王?费了你们一兵一卒没有?洛阳收复,靠的是这十几位将军弃暗投明,靠的是陛下用兵如神。你们和谁打仗了?要不要脸啊?”
    “你们吃了我们多少粮饷,可要算一算?”
    “哗变?谁来试试?我们陈将军火烧女真高丽,斩杀完颜亮,怕你们?”
    “军需司我们都想去,只可惜资历不够,这都和殿前司并驾齐驱了,哪里不好?”
    吵闹声中,陈太初一言不发,甚至眼皮都没抬,但那七八个刺头,他已经了然用心。
    大殿上,方绍朴替赵栩检查完右臂的伤口,不放心地往外头看了看:“二郎那屋、屋顶都要被掀、掀翻了啊。”
    赵栩笑道:“天塌下来,太初也扛得住。”他提起笔给九娘写信,见方绍朴不识相地还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笔尖朝他点了点:“你去看看张蕊珠的胎相。”
    方绍朴愣了一下,忐忑不安地低声问道:“微臣愚、愚钝——”这张蕊珠是要她死还是不给死,腹中胎儿是留还是不留,他不敢妄测。
    赵栩哭笑不得:“连赵元永都成了孟元栳,这小小胎儿何罪之有?自然是要她平安生下来。怎么,在绍朴心里,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之人么?”
    方绍朴的眉头讶然扬起,幸亏低着头赵栩看不见。呵呵,陛下你岂止是杀人不眨眼哪……谁想到你心底这么善良柔软呢?臣错了——
    “微臣知罪、罪,微臣这就去、去看,开一些温、温补安神的方子。”
    方绍朴退后两步,又听赵栩柔声道:“将那胎儿的动静好生记录下来,日后好做个参照。”
    方绍朴一个激灵,这——他好像还是夸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明日返迈村。断更一天。
    还有一万字左右就大结局了。番外会再多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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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3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方绍朴穿过太极殿宽阔的广场, 依然能听见嘈杂的争论和骂娘声, 不少词他听了都脸红。
    想到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陈太初被这许多大老粗压着骂,方绍朴摇了摇头。皇帝真的太坏了, 以往没有觉得他有这么狡猾。但是想到相识以来的件件桩桩, 似乎没有一件不是计中有计九曲十八弯的。可若无这些,他也许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方绍朴扭头看了看陈太初的方向,叹了口气,他该出的力都已经出了。
    偏殿里的陈太初却依然气定神闲, 任由众将争吵不休。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殿中人人口干舌燥喉咙嘶哑, 气喘吁吁地盯着对方如相斗的乌眼鸡一般。不知是谁先坐了回去,伸伸手, 发现连盏茶都没有, 想要唤宫女内侍,殿内却连个当值的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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