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叹了口气:“娘娘,是儿子惹您担忧操心了。自从开始服用丹药,我总有些昏沉沉的,精神也不好。原先看着这些年四郎有了不少长进,做的文章也还看得过去,人也算谦逊懂礼。这才想着立长也好。哪里想到他私下做了那许多不仁不义不孝的事情。”
    官家摇摇头:“如今剩下的几个孩子,总想着还得多看看,让他们都去历练一番,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五郎呢,实在太过懦弱了些。”
    高太后沉吟了片刻问:“我知道,这次你能醒来,六郎立了大功。但他性情乖张,狂傲猖獗,不是为君的品性。历来我大赵的皇帝,不怕柔弱。毕竟有二府各位宰相决议国事。就怕性子固执乃至刚愎自用。难道你忘记当年太宗皇帝执意御驾亲征契丹,最终大败而归乃至受伤驾崩的事了?五郎尚能守业,可六郎一个不慎就会败家!”
    官家长叹了口气:“娘娘,六郎秉性火热,爱恨分明。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才这么暴性子。但论手段,论见识,他比五郎要强出许多来。”
    不等高太后说话,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娘娘,立储一事,我意已决,不急在一时。咱们日后再议吧。倒是郭真人所出,在契丹做质子的三弟,如今去了那苦寒之地已经二十五年,郭真人既然已经仙逝了,我想接三弟回归故土。”
    官家看到太后面容上渐渐显露的怒气,不由得流下泪来:“郭氏她人都死了,娘娘也该放下心结了。如果三弟就此终老在契丹,不能娶妻生子,只怕爹爹也不安心!”
    高太后闭了闭眼,强忍着怒气,拿了帕子给官家拭泪:“这事老身不能应承陛下!”口气已经不复母子闲聊的亲切。
    官家握住太后的手,悲泣道:“我昏迷了这些天,时常看见爹爹说想让三弟回来。还有小娘娘,她在瑶华宫里瘦成那样。如今她去世了好些日子,三弟都不能回来磕个头。娘娘——你不想见到他,我就让他去西京或南京可好?哪怕去巩义给列祖列宗守陵也好——”
    “大郎!”高太后的声音骤然拔高起来,有些刺耳。
    母子俩一时都沉默下来。
    高太后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身子才好了一些,别操心太多事。你三弟的事,等我和皇叔同二府商量了再说。有些事,不是人死就灯灭的。你的心啊,过于柔善了。”
    官家叹口气闭上了眼,眼角止不住有泪渗出。
    高太后看着他,想了想,柔声说道:“好了,大郎,不管是选五郎还是六郎做皇太子,如今你身子一点点变好,正当盛年。咱们就依了你,不着急,慢慢再商量。”
    官家睁开眼,点点头,有些意外。
    高太后说:“只是我属意孟家的六娘做太子妃,这个你得依了我。那孩子是阿梁亲自教养,这些年我看着长大的,也考校过她几回。她秉性纯良,温和端庄,心胸宽广,有忠义之心,难得的是柔中带刚,敢于直谏。无论嫁给五郎还是六郎,日后有什么大事,她能担得起重担。”
    官家想了想问道:“是那年金明池救了阿予的孩子吗?年纪小小有侠义之心,倒是不错。”
    高太后一怔:“不是,那个是孟家的九娘,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是孟家三房的庶女。六娘是常跟着阿梁来宫里陪我说话的,孟存的嫡女,唤作阿婵。”
    官家想了想,问道:“五娘可知道此事?”
    高太后笑着点点头:“阿婵呢,和五娘也投缘。虽说五娘没有亲生的孩子,但毕竟是正经的婆婆。将来她们婆媳相处,必然也融洽得很。”
    官家就道:“既然娘娘和五娘都说好,想必是个好孩子。有劳娘娘费心了。”他看着太后面容上细碎的皱纹,伸手握住太后的手,含泪道:“都是儿子的错,让娘娘这般操心了几十年。连孙媳妇恐怕都要请娘娘亲自教导。等我身子好了,就宣召那孩子进宫来,让我也见上一见。”
    高太后反握住官家的手,垂泪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了。我还有几年可活呢?若是能把这些事都定了,我也走得安心,好去见你爹爹和赵家列祖列宗。”
    官家听了这话,揪心之至,想着母亲从做皇后开始,不知道为自己操了多少心,更是潸然泪下。
    高太后哭了会儿,拭了泪:“等你见过那孩子就放心了。年底五娘正好要放一些到了年纪的女史宫女出宫。待明年开了春,让礼部选上百来号人,将那孩子选进来,放在我身边。我替你们好好教导她几年。五郎六郎年纪还小,过两三年定下太子之位以后,再成亲也不迟。”
    官家看着太后。心想不管如何,他要说的几件事,总算立储一事太后这里算是说通了,于是点了点头合上了眼休憩。
    ***
    慈宁殿的偏殿里,秦供奉官看着按品级大妆的梁老夫人笑问:“怎么忽地上折子了?过些日子立秋,娘娘还给六娘子留着不少楸叶,等她来剪花样呢。”
    梁老夫人笑道:“官家不适。娘娘听政,一定倍加辛劳。前些时原本就想进宫问安的,怕耽搁了娘娘休息,没敢来。等立秋再带六娘来,好好地陪娘娘说说话。对了——”
    秦供奉官赶紧弯腰凑近了来。
    梁老夫人轻声问道:“瑶华宫的那一位,去世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秦供奉官一个哆嗦,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我的老姐姐,你可真敢问啊!”他看了看不远处静立的宫女们,凑到老夫人耳边低声道:“官家去见过那位,只知道两人说了小半夜的话,但说些什么,连娘娘都不知道。”
    梁老夫人只觉得背上一寒。
    女史进来通传,请梁老夫人移步正殿。
    梁老夫人行过跪拜大礼。高太后让她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怎么了?好些日子了,你也不带阿婵来看我。”
    梁老夫人又起身跪了下去:“臣妾管教不当,特来请罪。”
    高太后一愣,让女史扶她起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梁老夫人看看左右。高太后挥手摒退众人。
    正殿大门缓缓关了起来,只余檀香味飘了出来。
    秦供奉官缓步在正殿门口踱来踱去。上一回慈宁殿正殿紧闭,还是二十五前的事。门一开,那郭太妃就成了郭真人,年方九岁的崇王赵瑜就被送去了契丹做质子。
    这次开门以后,不知道轮到谁会倒霉。
    ***
    慈宁殿中静悄悄的。高太后坐在塌上,听梁老夫人将前后事细细说了,时间一长,腰背就隐隐有些酸痛。梁老夫人赶紧上前叠了两个隐枕给她靠着,碰了碰案上的茶盏,还是温的,便递了茶盏敬上。
    高太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皱着眉问:“那做伶人的阮玉郎,自称是小阮氏的哥哥?”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臣妾唯恐此人图谋深远,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
    高太后沉吟片刻:“那阮玉郎多大年纪了?”
    “孙女们眼拙,此人又一直扮作那青提夫人,委实看不切实。但若真是小阮氏的哥哥,至少也该三十五岁朝上了。”梁老夫人谨慎小心地答道。
    高太后的茶盏碗盖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梁老夫人赶紧接过茶盏搁回案上。
    高太后忽地长叹了一口气,不提阮玉郎一事,反而说道:“阿梁,你知道吗?刚才官家竟然同我说想把三郎从契丹接回来。”
    梁老夫人悚然一惊。
    高太后苦笑道:“大郎自幼心善,你是知道的。他五岁的时候用膳嚼到沙子,自己偷偷吐出来,还嘱咐随侍之人千万别声张,免得有人丢了性命。”
    梁老夫人微笑道:“此事史官有记载。陛下仁厚。臣妾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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