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多,程嘉树和同事们打了声招呼,就背起书包离开了公司。刘敬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他仿佛没有看见,独自走到门外。
    天空深蓝,街灯已经亮起,路边的店铺生意红火。程嘉树朝公交车站慢慢地走,脚步有些迟滞。他轻轻抚了抚肚子,寻思着:
    “好饿,还是吃点什么再坐车吧。”
    他抬头发现街边的沙县小吃,小小的店面挤在一排商铺中间很不起眼。他推门进去,里面也很冷清,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两三个人。
    “老板,一碗青菜面。”程嘉树寻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掏出手机给萧静雪发微信:
    “静雪,好好上自习吧,我稍晚一点儿到。”
    “不急的,你吃饭了吗?”
    “在公司吃过了,放心吧。”
    他收起手机,这时门开了,刘敬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程嘉树眉头一皱,说:
    “你跟踪我?”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人士,值得被跟踪?”刘敬平手插口袋,出言不逊,“我来吃饭,你管得着吗?”
    小店的老板热情地招呼道:
    “您要点什么?”
    刘敬平瞄了一下菜单,歪着脑袋想了想,看着程嘉树:
    “和他一样。”
    “好嘞!”
    程嘉树瞪视着刘敬平:
    “你不是吃过了吗?”
    “没吃饱啊,”刘敬平夸张地抱怨道,“我都没吃几口。就怪你,你不肯吃,我哪有心思吃呢?”
    “噢,少爷要用膳,有那么多人陪你,还嫌不够?”
    “我只想让一个人陪。”
    “你饿了,就去高级的饭店吃啊,来这儿干嘛?”
    刘敬平眼睛一亮:
    “你陪我,我就去。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有病是不是?请一个陌生人吃饭么?”程嘉树自嘲地一笑。
    “你哪里是陌生人?”
    “随便你怎么想吧,”程嘉树从筷子筒里拿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反正我不会让陌生人请我的。”
    刘敬平垂头丧气地掰开筷子:
    “那我还是在这里吃算了。”
    “刘敬平,”程嘉树无奈地说,“你不用陪我。”
    “谁要陪你啦?”刘敬平赌气道,“我从来没吃过沙县小吃,想尝尝呢。”
    程嘉树看了他一会儿:
    “随你便吧。”
    他环视着四周,不满意地说:
    “那么多空桌子,你非得坐我这儿吗?”
    “这张桌子被你承包啦?”
    程嘉树果断起身:
    “那我换一个位子,看见你就吃不下饭。”
    刘敬平向前一探,抓住了他的手腕,眼圈微微泛红:
    “我有那么讨厌吗?”
    程嘉树瞥他一眼,挣脱了他的手,坐下去撇嘴道:
    “我不换了还不成吗?你可别哭,受不了你!”
    刘敬平喜笑颜开,拿过菜单:
    “你刚刚点了什么呀?”
    “一碗面。”
    “再要点儿别的吧?光吃面多没劲啊。”
    “要了你自己吃,我不会碰的。”程嘉树决定把话说在前面。
    “你跟我这么见外干嘛?”
    “嗬,自觉点,”程嘉树说,“你本来就是外人。”
    “小程程,我一个人吃不下,你就帮帮我嘛!”
    “帮不了。”
    程嘉树的面端上来了,他不再理会刘敬平,大口大口地吃着。他实在是饿了,吃得很快,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刘敬平出神地注视着他,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取了一张纸巾,鬼使神差地伸过去为他擦掉了流到太阳穴上的汗珠。
    程嘉树惊得一怔,躲开刘敬平的手,视线却撞进了他那澄澈的眼睛里。刘敬平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程嘉树失措地低下头,机械地嚼着面条,心里乱七八糟的。
    刘敬平的面也端上了桌,他挑起面条慢悠悠地吃,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放在桌面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赶紧接起来:
    “妈——”
    他撂下筷子,捧着手机嬉皮笑脸地说道:
    “昨天嘛,昨天晚上真有事,我今天回去好不好?啊,我不嫌折腾——我爸回去了没?我?我现在不忙啊……什么?我爸都还没到家,妈你怎么不说他,偏说我呢?好啦好啦,母亲大人不要生气,我最乖啦,比我爸听话多了。昨天有什么事?……唔,啥子女朋友,我哪来的女朋友……放心,我有了情况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啊。嗯,我吃过饭了……有好吃的?那我还能再吃点……妈,回家再说,我马上给李叔发定位……嗯,好,拜拜!”
    刘敬平脸色柔和,笑意快要化成水。程嘉树两口吃完了面,一直听着他打电话,眼里满溢着惊讶、羡慕和渴望。在刘敬平发定位的时候,他忍不住感叹道:
    “你竟然可以用这种语气和你妈妈说话!”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刘敬平不解。
    “太……太亲昵了,有点撒娇的感觉。”程嘉树摸摸额角,不自然地说。
    刘敬平很无语:
    “她是我老妈诶!”
    “我要是敢对我妈这么说话,我爸能打断我的腿!”程嘉树一手支起下巴,“说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我……我也撒娇过,我爸给了我两巴掌,又骂了我一顿饭的工夫,让我好好说话。”
    刘敬平瞪圆了双眼:
    “这么凶残?——啊不,我没有黑他的意思……可撒娇很正常啊,谁家老爸都爱自己的孩子啊。那个,你是亲生的吗?”
    “说什么呢?”程嘉树喝了一口汤,摊了摊手,“不要以为全世界的爸爸都像你爸那样。”
    两个人一时无言,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刘敬平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前的人,程嘉树感到不舒服,就喊了一声:
    “老板,结账!”
    他还没掏出钱包,刘敬平已经抽了一张红色的纸币递了过去。老板一见就愁眉苦脸地说:
    “有没有零的?今天来吃饭的人是怎么了,都不拿零钱,我准备的零钱都找完啦!麻烦二位再找一找,我实在破不开了。”
    “能刷卡吗?”
    “抱歉啊,不能。”
    刘敬平看到程嘉树在翻钱包,就站起来按住他的手,对老板说:
    “找不开就不用找了!”
    他攥住程嘉树的手腕,要把他拉走。程嘉树瞪他一眼,甩脱他,把零钱交给老板,从对方手中拿回那一百块钱,塞到刘敬平的手心里:
    “别他妈装逼了。”
    “我才不要你请,我的底线——”
    “去你的底线,”程嘉树出了门,“真新鲜,你不是喜欢为所欲为吗?哪来的底线?”
    “你这人也太奇怪了,”刘敬平生气地喊道,“选择性记忆吗?我开玩笑的话你全都能记住,我说喜欢你、想和你做好朋友,你就死活记不住!或者你是选择性相信吧?相信我说的气话、玩笑话,就是不信我喜欢你的真心话!”
    “呵呵,我有判断力,还是能分辨出真话和假话的。”程嘉树丢下一句,就走向公交车站。
    刘敬平拦住他:
    “你急什么?”
    “我要和静雪一起上自习,别让她等急了。”
    “又不差这一小会儿,”刘敬平牢牢抓着他不放,“等我家的车到了,送你回学校。”
    “不必了,我可以坐公交。”程嘉树回绝道。
    刘敬平努力寻找着理由:
    “你请我吃饭,我送你回去,应该的……”
    “油费好贵,你不会算账吗?”程嘉树一使劲,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
    他俩这样争执的时候,一辆车缓缓停在路旁,喇叭响了两声。刘敬平转身挥了挥手,诚恳地邀请着程嘉树:
    “上车吧,送你回学校……我又不会把你拐卖了。”
    “多谢,不用了。”程嘉树飞奔了几步,跑上刚进站的公交车。他透过车窗,看见刘敬平站在原地,仰脸恨恨地瞪着自己,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
    “快看快看!”身边打扮入时的女孩子指给她的伙伴,“那辆车,是幻影耶!”
    “哇!漂亮死了,”另一名女孩双手合十,“我有生之年能坐一次就满足了。”
    “你们为什么只注意到车?”站在她们旁边的女生花痴地说,“难道没注意到刚刚上了车的那个帅哥吗?”
    程嘉树戴上了耳机,在手机里随便选了一首歌。他看着那辆车发动,看着路灯的倒影在它光滑黑亮的车身上迤逦出迷离虚幻的橙光,蓦地就有了一种雨天观物的感觉,直望得满眼雨雾濛濛。他仿佛穿越到从前,靠在冰凉的铁门旁,用冷漠的双眼静静地目送一辆辆私家车、出租车渐次离开,街灯温柔地轻抚着那些满载着暖意的车辆,一把把雨伞展开、合起,一张张关切的面孔闪来闪去……待人群散去,喧哗声止息,独独剩他一人,伫立在苍茫浑然的雨幕里。类似的场景在何处出现过?为什么在此刻清晰地复现?它深深地烙印在程嘉树的脑海中,抹除不去、掩盖不掉。
    突然,他惊觉自己正在听什么歌——是陈小春的《独家记忆》:
    忘记分开后的第几天起
    喜欢一个人看下大雨
    没联络,孤单就像连锁反应
    想要快乐都没力气
    雷雨世界像场灾难电影
    让现在的我可怜到底
    对不起谁也没有时光机器
    想要结束的,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首歌反复唱在他的高四那一年,那一整个难熬的岁月里。每当他想起萧静雪的时候,都会偷偷跑到没人的角落,哭着在心里唱它。那些日子他越觉得孤独,就越想念她,想念她却更增添了孤独之感。?如今他再听到这首歌,没有了那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唯留下往昔残存的淡淡愁绪。他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人,一个女孩子,她的存在足以抵消他二十一年的孤单,二十一年的野蛮生长,二十一年来没受到过足够呵护与重视的不安全感。
    他拿下耳机,没意识到嘴角的绝美微笑,站在他身旁的几名女孩子却被他那动人心魄的笑容震住了,连评价都顾不上了。
    同一时间,刘敬平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心里混乱而又空虚。他打算听听音乐,选择歌曲时,他好看的手指略一停顿,选了《独家记忆》这首歌。
    “见鬼,我为什么选这个?但现在我偏偏特想听它……嗨,随心吧。”
    音乐包围了整个空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各处,纯净、空灵,使人产生置身于音乐厅的错觉,于是更加深了他的惆怅与落寞。他仰在座椅里,闭上眼睛,悠悠地想道:
    “要是和程嘉树一起听,给他讲讲我求之不得的爱情,我小时候的故事,我倍感孤单的时刻,也听他讲讲他印象最深刻的记忆,该有多好!卧槽,该死,我又想他做什么?”
    普通的流行歌曲循环播放,勾起了不普通的独特感觉。刘敬平又听了一会儿,越发难过:
    “小程程,我作天作地,失去了你。我怎么挽回才好呢?现在我们的友情变成了我单方面的不舍,我喜欢你,变成了我独家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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