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事迹败露,花芫抖抖索索自柜台下站起来,颤巍巍指了指后院。
    两人到了后院僻静的凉亭中坐下,花芫立刻抱头认错:“是,是我,消息是我托人递进本寨给豆子的!四姐她,她就是想见豆子一面。”
    豆子的娘出身团山十三寨花家,在家中排行第四,正是花芫的亲姐姐,花蓉。
    “呵呵,”顾春很不客气地戳穿她,“你是先在司凤梧那里碰了一鼻子灰,才教豆子来寻我的,对吧?”
    见花芫心虚地垂下眼帘,顾春就知道自己猜得半点不差。
    她摇头笑笑:“算了,她毕竟是你亲姐,你向着她些也没什么。豆子我安置在客房里,你叫花四过来就是了。不过你得快些,我答应了人,日落之前要回去的。”
    “春儿……”花芫赶忙起身过去,可怜巴巴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顾春却坚决摇头:“你别坑我。她要见儿子,就到这里来。”
    眼下花四的身份成谜,她怎么可能傻到独自带着豆子贸然去到别人的地盘。
    她成不了叶遐,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成为团山的顾时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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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虽然昨日司凤梧那些含含糊糊的话说得让人听着不舒坦,可顾春到底不是个自以为是的糊涂蛋。待夜里回家后, 静下来细细推敲一番, 心中立刻就跟明镜似的——
    司家掌管消息买卖, 司凤梧虽是旁支子弟, 却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若花四没有问题, 司凤梧昨日绝不会专程来示警。
    因此, 虽不知花四打的什么算盘, 但将豆子放在济世堂内绝对比带到花四约定的那个地点要稳妥。毕竟济世堂是叶家的地盘,况且还有她亲妹妹花芫在,花四绝不至于会莽撞到在这样的环境下掀底牌。
    “我去青莲书坊取润笔费, ”顾春捏了捏花芫的脸, 笑眯眯警告她,“若我回来时发现出了什么岔子,你就等着我开药给你吃啊。”
    花芫自知理亏, 任她捏着脸,小小声声地问道:“春儿,我做错事了, 是吗?”
    “花四去中原的这三年, 都在做些什么, 你问过吗?”顾春叹了口气,改用两手捧住她的圆圆脸,略使了些力揉来揉去,“她若当真只是想见豆子那么简单,为何不让你回家找父母出面?只怕你父母都还不知她回来了吧?”
    花芫顿时惊了, 小圆脸刷白:“可、可她是我亲四姐啊!我花家几代人扎根团山,她若要做什么对团山不利的事,我们一家都……她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
    顾春无奈地放开她,笑叹着摇摇头,轻道:“若她背后有人迫得她不得不做呢?团山不兴株连,便是她犯下大错,也没人会真将你花家灭了满门,这个规矩她很清楚。”
    若花四背后的人正巧又是个不择手段的,那她是选铤而走险、得罪团山保自己,还是杀身成仁、从容赴死保团山的秘密?
    两害相权取其轻,显而易见,花四极有可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花芫眼中聚起泪光,使劲摇头:“自请脱军籍出团山的人,我四姐并非头一个……以前出去的人,也没发现有谁向外透露过团山的任何事!”她不愿相信,她的姐姐会变成那样的人。
    “若我没料错,你在司凤梧那里碰壁后,花四原本想找的第二人选也并不是我,是你劝她找我的,对吗?”顾春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无奈地对花芫笑笑。
    花芫沉重地点了点头。
    因为她是真的相信,四姐真心只是想见儿子,所以她便天真的以为,随意从本寨找个在卫钊面前好说话的人——譬如叶行络、叶盛淮、江瑶、顾春——任意找他们几个中的谁帮这个忙,其实都是一样的。
    原来,根本就不一样。四姐真正想见的人,其实只是司凤梧吧?
    有些话不必说穿,因为真相会很残忍。
    顾春笑容悲悯的望着泪流满面的花芫,她知道,这位被师父寄予了厚望的小师姐绝不是个笨蛋。
    只是团山被遗忘太久,久到连团山的小辈们自己都快忘了这里有多重要。
    之前出去的那些人都没有泄露过任何秘密,是因为从前外界根本没人对团山感兴趣。
    可如今团山有李崇琰在,引人注目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而这些因为李崇琰而将目光投向团山的人中,一定会有人敏锐地察觉,这片山高雾深的看似不毛之地,竟藏了太多可供推敲的细节。
    若花四真的只是想见豆子一面,为什么会让花芫先找司凤梧?
    无非是因为司凤梧手中那队人,除了镇守白石楼之外,还有另一个隐秘的任务。而正是由于这个隐秘的任务,恰好使司凤梧有权酌情从外部征召人员。
    团山屯军的兵源多是本寨及二十个副寨的子弟,惟有司凤梧手上那队人可酌情例外。
    也就是说,外界的人若想顺理成章地混入本寨,司凤梧是唯一的途径。
    当许多之前忽略掉的细节被串在一处后,整件事便透出一股子叫人心寒的算计来。
    放眼整个团山,知道司凤梧有隐秘任务的人不算多,而知道他那个隐秘任务具体是什么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
    因为叶逊欲将叶盛淮调回本寨协助整军,便有意栽培花芫来接手济世堂,也是前几日才将司凤梧另有重任的秘密简单向花芫提了几句。
    而花四与卫钊曾是少年夫妻,又在本寨生活了近四年,她会知道“司凤梧另有重任”这件事,并不奇怪。
    花芫仿佛整个人被冻住,定在原地泪流不止。
    顾春见状,于心不忍地抱抱她通体遽寒的小小身躯,轻声道:“我是先答应了豆子,后才遇到司凤梧的,不然我不会走这一趟。你替我转告,就说卫钊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顾春心中暗忖,花四应该也不清楚司凤梧那个隐秘任务具体是什么,否则她不会如此冒进,以为司凤梧会网开一面助她回本寨。
    只是顾春自己身份本就尴尬,为明哲保身,她决定还是不和花四见面为好。反正她对花四的秘密也没有多好奇。
    “春儿,”花芫此时已是满面的泪意涟涟,眼中全是后怕与苦涩,“我是不是该庆幸,我并不知道阿梧……”那个隐秘的任务是什么。
    “许多事不知道才好呢,”顾春忙不迭地捂住了耳朵,“你可别再跟我说什么了,我没听见的啊!”她不掺和屯军的事,这是团山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花芫立刻惊觉自己险些又犯错了。
    虽她相信顾春是可靠的人,但司凤梧的秘密任务这件事,也是不该顾春知道的。
    好在顾春半句也不问,若无其事地向外走了几步,忽又转头对花芫道,“待会儿花四来了,你最好也别问她什么,就当咱俩什么都不明白,只因她想念儿子,我们就帮了个小忙成全这人之常情。懂?”
    花芫抬起衣袖重重擦干面上的泪痕,郑重地点了头。
    她虽因个头不高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又涉世不深,时常一副憨态可掬的天真模样,可她也是团山屯军的在册人员。
    若她今日能不动声色地扛过这场至亲之人的欺骗与利用,忍住伤心、失望,举重若轻地演完这折戏,还不叫敌方察觉一丝端倪——
    那团山十三寨的花七,就真正长成战士了。
    ****
    事实上,关于司凤梧那个隐秘的任务,或许顾春知道的,比花芫还多一点。
    有时候顾春也很痛恨自己机灵过度,许多事明明没人告诉她,她居然好死不死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为了避嫌,她更不能见花四,不然若是日后出了什么岔子,她很容易变成无辜的嫌犯。
    同理,她也绝不去问花四究竟为何而来、目前是什么身份、为谁做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些早晚会被司家查出来的事,无需她自作聪明去涉险逞英雄。
    她虽不能像她娘那样挽狂澜于既倒,可也绝不会像她爹那样大意轻忽,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她顾春只是一个投亲到团山寄居的平凡人,有那么三五个温暖的伙伴、一群随和又热络的乡邻与同门;平日里写写话本子攒点银钱,吃喝玩乐,嬉笑怒骂。如此活得虽简单,可是有滋有味又心中安稳……给个神仙做她都不换的,才不愿去搅和那些风云变色之事呢。
    悠闲地晃上街头找了一家小食肆坐下,不慌不忙地吃了一碗馄饨后,顾春又在四处逛了许多摊子,顺道买了些炭笔与纸墨。
    大半日过去后,瞧瞧天色差不多了,她才熟门熟路地进了青莲书坊。
    开门做生意的人,通常最忌讳有人一大早上门收钱,她向来懂事,从不会去触人家的霉头,是以每回都是等到中午之后才登门的。
    青莲书坊的彭掌柜将上一本话本子的尾款如数结给她之后,又痛心疾首的念叨了几句,无非仍是说她的话本子在中原的销量死气活样——
    “说没人看吧,多少又能卖出去些;可那销量……哎,实在有如鸡肋啊。”
    顾春老老实实地听彭掌柜抱怨完,又按照他的要求上书坊二楼去向鉴稿先生讨教。
    鉴稿先生与她打了一年多的交道,大家也算熟识的,便也没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就说了。
    “我这些日子反复琢磨了一下,”鉴稿先生捋了捋那把山羊胡子,又是皱眉又是叹气的,“要说你这接连几个话本子里讲的故事,倒都有那么点意思……问题还是出在你的笔法上。”
    “笔法”是个什么玩意儿?顾春云里雾里的偷偷挠头,尴尬笑笑:“先生,您别说太复杂成吗?”
    鉴稿先生没好气地笑瞪她一下,“上回我建议你看的那几本别人写的话本子,都看完了吗?”
    说到这个顾春就很自豪了:“您说的那几本我全仔细看了,前两个月去了趟翊州,还顺便在翊州州府买了几本新的回来,确有些许启发。”
    正是她自入行起一直心存这份端正的态度,让鉴稿先生与彭掌柜都觉得孺子可教,因此她的作品虽卖得不好,青莲书坊却仍与她保持着合作。
    鉴稿先生且喜且忧,心情复杂地点点头,又问:“那照你看来,别人写的那些,与你自己写的这几本,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早先那本《将魂传》开始售卖之后,先生便提点过,说我文风太过刚硬,眼下我手上正写着的最新稿已经在改了。”
    之前鉴稿先生便根据各地买家的反馈总结过,因为话本子的受众多是闺阁少女或闲散贵妇,《将魂传》讲的是立国初年的乱世情仇,杀伐凛冽的征战场面太多,给人的整体感知太过刚硬,不是十分对买家胃口。
    在鉴稿先生殷切的关怀目光中,顾春蹙眉又道:“这回在翊州买回来的那几本是在中原卖得极好的,我虽才读了一本半……啧啧,路子很是香艳啊。”
    见她张嘴就来,半点赧然也无,鉴稿先生轻咳一声,本着钻研探讨的态度,与她交流起来。“如今中原民风日趋保守,闺阁少女或闲散贵妇平日里都在后宅之中,对这男女之事嘛,嗯,便会,便会有一些……”
    “向往?”顾春见他尴尬,便体贴地替他将话顺下去。
    鉴稿先生眼含赞许,“因此,若要打开中原的销路,你也须得在这香艳二字上再多下些功夫。”
    顾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忖在这“香艳”二字上自己下的功夫已经不算少了,可不知为何总是没有太大进展。于是又虚心求教:“请教先生,如何才能尽快习得香艳之精髓呢?”
    鉴稿先生略一沉吟,给出颠扑不破的八字真言——
    “多读,多看,多思,多行。”
    ****
    “多读”这一条是很好办的,顾春当即就拿出才到手的润笔费尾款,在青莲书坊内又精心挑选了几本热门的话本子。
    “多看”,这也勉强好办。虽说不能躲到谁家床底下去……那看看画儿总也差不多吧?
    于是她又转道去了西街上的一家以售卖.春.宫画著称的小书坊。
    这家小书坊的店小二态度非常热情,记性也好。因顾春去年刚入行写话本子时曾来光顾过两三回,小二看她面善,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姑娘下午好呀!您许久没来了,最近挺忙吧?”
    顾春对这个逢人自带三分笑的店小二印象深刻,倒不觉他突兀,随手自书架上取了一本新出的画册,和气地笑应他:“也没忙,去了趟翊州。”
    “翊州好哇,中原富庶之地,”店小二机灵地瞟了一眼她手上拿的那一册,赶忙又从旁抽出几本相近的递到她手边,“那姑娘怎么没顺道在翊州买几册呢?”
    顾春“嚯”了一声,边翻册子边摇头笑:“可别提了,翊州的姑娘若无父兄或夫婿陪同,轻易都不能独自上街!我就买了几本话本子都心跳得跟做贼似的,只怕若我说要买.春.宫册子,那店家怕是能头一个报官抓我,没意思极了。”
    店小二很捧场,听得直啧舌:“听您这样一说,那还是咱们屏城好。这又不偷不抢的,开门做生意还不许人买呀?”
    “就是。”
    顾春口中笑应着,随手翻到一页,恰是这本册子的男角儿将女角儿抵在墙上拥吻的画面。
    说来也怪,从前她买的几本册子里都有这种场面,也不是没见过的。可今日不知怎的,只是目光随意这么一扫,脑中忽然就浮现起某个月夜下,药庐前的小巷中,自己被李崇琰叩在墙上……没羞没臊的画面。
    店小二偷觑到她的神色,立刻笑嘻嘻调侃道:“我记得姑娘从前可是买了不少的,都老主顾了,怎么还能脸红呢?”
    “瞎说,天太热,我这是给热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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