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同顾春九岁之前在原州的生活有关。
    那些她偶尔心血来潮时凭记忆试着做出来的食物,虽未必多精致,却是她孩提时代对食物最初的记忆。
    那些食物,是幼小的顾春在父亲、母亲、奶娘、侍女一众人等温柔娇宠的怀抱中,曾无数次被软语温言哄着,一点点尝进口中的味道。
    那是她珍藏在心里的,与后来在团山完全不同的,另一段童年的味道。
    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岁月,里头有她再也见不到的人。
    “所以啊,叫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顾春摇摇头抹去心中突如其来的百感交集,笑着将指尖残余的水渍往她脸上猛甩,“你当我挥挥衣袖就有得吃啊?一百斤……你们可真想得出来,生怕我累不死是怎么的?”
    团山的油叶花椒耐旱、喜阳光,因此多长在地势较高的东山;而草果喜荫蔽、潮湿、温凉、土壤肥沃疏松的环境,自然更易生在常年有山泉流水的西山山凹处。
    想着为凑齐这两味香料,还得从东山到西山跑个通透,江瑶连忙替顾春拿了小药篮,催着她赶紧出门。
    ****
    待到顾春与江瑶采好所需那两味香料叶子回来,用大石臼细细杵成浆汁,再码好所有料将那一百斤肉条全给腌上挂好后,天都黑了。
    这通忙活下来,莫说一向懒怠的顾春,就连习武出身的江瑶都叫苦连天,“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贪嘴了……不行,我得回家躺着,晚饭也不吃了……比扛了八百包茶都累。”
    有气无力的顾春也没力气说她,手脚发软地扒着墙将她送到门口,目送着她离开。
    说是目送,其实顾春在黑夜里视物是不大清晰的。此时天幕墨黑,江瑶才走出没多远她就瞧不见了。
    不过她累到脑子有些木,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呵欠后,仍旧没骨头似的整个人耷拉在门边,涣散的目光怔怔向着江瑶离去的方向。
    “有那么依依不舍么?”一片墨黑中传来李崇琰闷闷的声音。
    顾春惊了惊,还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人已经到她面前了。于是只得讪讪地勉强站直,“我只是累了,趴门上歇会儿。”
    黑暗中她瞧不清李崇琰的神情,只听他像是笑了,“没听过有谁累了是趴门上歇的。”
    “我也想回榻上歇啊,这腿迈不动我……”
    她小声的嘀咕到一半,整个人腾空打横落进了一个怀抱,吓得她都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李崇琰抱着她迈过门槛,一顺脚将门掩了,轻车熟路般抱了她往阁楼上去。
    黑暗中顾春感觉自己心跳如擂鼓,说话都有些抖:“说好的你不能仗着身手好就半夜爬我家窗户。”
    “第一,眼下还不是半夜……”忍俊不禁的笑音在模糊的夜色中听来,竟有一丝羞涩的缠绵之意。
    将她轻柔地放到榻上之后,李崇琰转身去窗前角落的烛台上寻火折子,“第二,爷今天可是走大门进来的。”
    哟哟哟,怎么没把你得意死?
    没奈何的顾春在榻上窝成虾米状,光听声音都能想得出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便在心中翻了八百十个白眼送他。
    烛火乍亮,果然见李崇琰笑得一脸得意,且非常自觉地转身过来就坐在了榻边。
    “谁请你坐这儿了……”这过于亲密又熟稔的姿态使顾春有些羞赧,却实在没什么力气,抬起手来朝他撑在榻沿的臂上打了一下,却因有气无力而显得像摸了他一把似的。
    待她的手软绵绵垂落之际,李崇琰顺势就给握在了掌心,于盈盈烛光中挑眉一笑。
    “我没要做什么,”感受到掌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李崇琰含笑安抚,又问道,“你又做什么去了,累成这样?”
    “上山采香料……做肉干……”顾春含糊应了,忽然想起自己此刻定是累得灰头土脸,立刻扭头将自己埋在枕头里。
    不知为何,忽然不乐意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李崇琰并不明白她这突然生出的小女儿心思,只是好笑地伸手将她脑袋扳正:“憋死了算谁的?”
    顾春用仅有的力气与他抗衡半晌,想要重新将脸藏起来,却最终无果,只好自暴自弃地抬起左臂的衣袖盖住半张小脸。
    “你别看……难看死了……”
    明明只是娇娇甜甜的一句无力轻嚷,落在有心人耳中,却好似拨动人心的情话。
    李崇琰黑眸中涌起欣喜的光华,将掌心中姑娘那温软的小手握得更紧些,“很好看的。什么样都好看。”
    说着,轻轻将她盖在面上的那只手挪开,与她四目相接。
    他记得,祭茶神那日,有个红衣的小小姑娘对她说,“春儿你今天可好看了”,那时她可是很高兴地对那小小姑娘说过——
    我就喜欢你这种嘴甜的家伙。
    这句话,他也想要。
    若她实在累得不想多说,掐头去尾给他其中四个字就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这几天真是抽搐到不行,我发个更新都跟后台斗争了十几分钟,擦泪。
    不废话了,感谢大家~咱们评论区会师!
    30、第三十章 (捉虫) ...
    李崇琰那饱含殷切期待的灼热目光让顾春倍感沉重……看不懂他在期待什么。
    在榻上趴了一会儿后, 顾春勉强算是有些缓过劲, 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场面实在不像话。
    大晚上的, 有个男子坐在未婚姑娘的榻上——若是在中原,这姑娘怕是要被拖去浸猪笼。
    不知为何想起之前在月夜下那次突如其来的亲吻,不禁面上又红,心中暗暗撇嘴庆幸自己是生活在团山而非中原。
    羞窘不已的顾春自是不好意思继续躺在榻上与他面面相觑, 赶忙着就要将自己的手自他的掌心抽回。
    等了半晌也没等来自己想听的话,正失望不已的李崇琰察觉她的动作,立刻收紧了五指瞪她。那神情, 活脱脱就是寨中那叫“大黄”的犬兄被人动了食盆时的模样, 仿佛她打算收回去的那只手是他的一样。
    见他瞪人,红脸顾春只好讷讷指了指桌上的茶盏:“我要喝水。”
    李崇琰轻哼了一声, 这才放开她,却站起身走向窗下的桌前,替她倒了一盏茶水。
    趁他走开, 顾春赶忙撑着起身下榻, 站直身捋了捋微乱的额发,还偷偷顺手拍了拍自己微微发烫的脸, 试图镇定下来。
    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后,顾春咕噜咕噜灌了个精光, 这才道:“听阿瑶说,你近来都很忙的……”
    她心中是打算装傻充愣地拖到两年后一别两宽的,可毕竟那夜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人就将话挑明,此刻再面对他, 她实在控制不住心中不断涌起的羞窘与尴尬。
    说到底,花里胡哨的伎俩往往败于大开大合的直来直往……话本子误人啊。
    见她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尽量远离床榻,李崇琰心中略带遗憾,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淡淡扬唇,“原来江瑶今日是来找你玩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颇有玄机,让顾春忽然想起,下午江瑶提及李崇琰这几日很忙时眉目间隐隐有幸灾乐祸之色。之前叶行络曾提过,江瑶的父亲已代表江家向李崇琰交出了家主令牌……这几日,李崇琰怕是才真正见识到一些团山屯军的棘手之处了吧?
    “没呢,没玩儿,”她在心中谨慎地斟酌着措辞,朝他弱弱一笑,“阿瑶她是……下午才来的。怎么了?”嗯,没骗人,那时候午时刚过,说是下午也没什么错。
    李崇琰又不傻,一听就知她这是怕给江瑶惹麻烦,还想帮着打掩护呢,哼。
    虽说心中有淡淡失落,可他不会忙着逼她在“李崇琰”与“顾春的伙伴们”之间做选择,那会让她为难,他舍不得。
    况且眼下他与江瑶,或者应当说他与团山屯军之间的症结并非私怨,公事公了,也不必将一知半解的顾春搅和进来,徒增她烦恼。
    “你不累了?”他长臂一展,虚虚圈住她的脖子,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顾春被脖颈间突然横亘的长臂迫得倒退两步,正正退进他的怀中,背靠着他的胸膛。
    怎么会不累呢?
    因为天热,怕那一百斤的肉放过夜会坏掉,整个下午她与江瑶就没歇过。这半日下来连江瑶都叫苦连天,何况原本就四体不勤的顾春。
    “我、我还没吃饭。”被他虚虚圈住脖子的顾春站得僵直,尽量不让自己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她深深觉得觉得,这个夏天,未免也太热了些。
    李崇琰在她头顶理直气壮地接话:“我也没吃。”
    没吃回家吃去!
    顾春心中赧然又羞愤的默默怼了他一句,却没说出声,只是诧诧地扭头拿眼角瞥他。
    见他也正定定望着自己,顾春好想翻白眼了:“你的意思是,叫我做?”
    李崇琰居高临下地笑觑她:“我做你敢吃?”
    其实顾春觉得自己累得都快化了,可若两人总在她这闺房内耗着,她总觉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提议,将下午才腌渍的肉拿一些下来烤了吃。
    李崇琰原本就只是想来她跟前腻着,对于吃什么倒也不计较。
    于是在顾春的白眼连天和一迭声的“放我下来”中,李崇琰自觉又执着地抱着她下了阁楼,径自走到堂屋廊下才放人。
    取了半条肉,两人一同进了厨房,就在灶前起了小堆柴火烤起肉来。
    灶前的小凳子本就不长,两人勉强能并肩而坐,偏偏李崇琰就要往顾春那边挤。顾春被挤得让无可让,怕要跌下地,只能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这人真是……”顾春没好气的苦笑着轻轻推了推他,“是在下输了,行吗?赶紧坐过去些,我让你靠着还不成吗?”幼稚!无聊!整天就想着占便宜!
    小心思被当场揭穿的李崇琰尴尬笑着摸摸鼻子,终于不闹她了。
    入夜的团山静静的,虫鸣蝉嘶细细,渐生凉意。
    小火堆的红舌断断续续地舔过被腌渍了一下午的肉块,时不时有脂油滴落在柴火上,滋滋作响,乍亮起小束突兀的火光,迅速又偃旗息鼓。
    被翻来覆去炙烤的肉块散出愈发醇厚的香味,在小柴火的推波助澜下,香料与肉类浑然天成,无休无止地诱得人食指大动。
    “瞧着你生火、烤肉都很熟练,不像不会做饭的人哪。”顾春斜睨了那个没脸没皮偎着自己的人一眼,心好累。
    李崇琰轻笑:“只是以往在军中时,偶尔会与同袍一道打些猎物烤了吃罢了。若要做饭,那真不会,我甚少有进厨房的机会。”
    他没机会进厨房,并非因为他是一位皇子,也不是因为“君子远庖厨”,而是他二十三年的人生履历中,泰半时间是在军中渡过的。
    大缙后宫嫔妃分十四等,李崇琰的生母只是不上不下的七等充衣,于光化二十四年殁于宫中,时年他十一岁。自那年起,他便被养在长公主李崇环府上。
    不过,李崇环自开府起就是一位掌兵的公主,对这个忽然被交给自己抚养的皇弟也不知该如何安置,索性就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常年随军打混。
    光化三十年,他正式以新丁身份进了长公主麾下的原州军;光化三十三年升调南军都司,镇守南境。
    今年二月初八子夜,就在南军又一次击退越过边境滋扰生事的游牧部族奴羯后,负伤带队凯旋的李崇琰在中军帐前见到了带着“陛下口谕”前来的隋峻与燕临。
    对李崇琰来说,到了团山本寨的这几个月里,他才有机会触摸到真正的人间烟火。
    从前的他不知道,若有朝一日不得已要脱下戎装、远离沙场,那接踵而至的那些未知却漫长的岁月,他该如何生活。
    “无论父皇让我来团山究竟意欲何为,至少,我终于知道不着戎装的人们都是如何生活的,”李崇琰笑着望向顾春的眼睛,眸中温柔如水,坚定,澄澈,没有半点悲伤,“无论他有心或无意,总算终于尽了一回为人父的道义。”
    之前顾春只知他大约不太受他那皇帝老子的宠爱,却不知他竟惨成这样,心中不忍,不自觉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以示安慰。
    难怪打一开始就觉得这位殿下一点都不殿下,原来真相就是,他根本不是被当做殿下养大的。
    “许多时候,我们比自己想象的要勇敢得多,只要还活着,怎么都能把日子过出花儿来。”顾春笑眯眯地接过他烤好的肉块,吹吹热气,忽然后知后觉地又扭头望他。
    “等等,你的意思是,收司、江两家的家主令牌,整顿屯军,不是陛下的主意?”
    李崇琰点点头。
    顾春惊讶地瞪大了眼:“那你打算将屯军的防线往外再推到漠南青原的计划,也是你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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