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宛没想过要劝她,她也不知道这事能怎么劝,只想问问她打算怎么办,话还没出口就被她截住了。
    关婕妤伸手摸摸她的肚子,笑眯眯说:“肚子小回去了,宗人府的公公说你生了一对龙凤胎,先前我还备了礼呢,这会儿都在我那宫里放着,男孩的女孩的都有,你有功夫了记得去拿。”
    唐宛宛悚然一惊,这怎么听着跟交待临终遗言似的,颤着嗓儿问:“你要做什么呀?”
    “瞧你这样子!哪儿像是当了皇后的人?”关婕妤嗔了她一句,又慢悠悠说:“刚被关到宗人府的时候,那时候我着急呀,想着索性抹了脖子算了,只求陛下放我爹娘一马,也别为难他的家人。至于我俩的命,肯定是留不住的。”
    “陛下却跟我说了一番话,那会儿我太高兴,陛下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犯下这事本该是死罪,不过陛下不待见我,又念在咱俩关系亲近的份上,放我一马。该怎么处置我二人,权等你生完孩子,看你的意思。”
    “咱们好歹姐妹一场,你怎么会要我的命呢?那会儿我就知道我没事,在这安安分分住了三个月。宛宛你快去跟陛下请个旨,这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呆了!”
    唐宛宛呼吸一滞,眼眶蕴着的泪滚了一串下来。这乍惊乍喜百转千回的,她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关婕妤抻了个懒腰,扭回头来看她,眼里的笑灿亮亮的:“走呀,快帮我请旨去呀!”
    其实关婕妤不知道的是,晏回没想过伤她性命。只因关家满门武将,祖父、父亲和她几位兄弟都是上过战场的,而如今朝中的武官多是武举考出来的,纸上谈兵的多,上过战场的少之又少。虽说这回事有点大,可为了笼络人心,晏回怎么着也会留她一命,不能让忠义之家寒了心。
    他却专门跟关婕妤说是念在宛宛跟她亲近的份上,让宛宛做这个人情,这是又一层思量了。
    *
    陛下要放妃嫔出宫的消息已经在宫里传开了,想来不出三日就会传到外廷去,到时候怕是有一场风波,大臣们少不得要扯到按例后宫该有多少人,祖制如何如何,孔孟之道云云。
    要是几位嫔妃的母家帮腔还好,可若是她们的母家也不希望闺女回去,就指望着女儿在宫里争宠,陛下怕是要头疼了。
    唐宛宛自觉又给陛下惹麻烦了,这晚上不敢再胡闹了,连汤里的西芹这种以前从不会碰一下的菜都吃下去了。晏回就坐在她旁边,抓着她举箸的手往自己的方向一转,张嘴将她筷头夹着的那根西芹咬进嘴里,轻嘲一声:“不喜欢吃就别吃,何苦为难自己?”
    唐宛宛心里憋着事,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连胃口都不如以往好,早早地洗漱上了床,裹着一床被子缩成个蚕茧。
    晏回熄了烛,摸黑钻进她被窝里,伸手摸摸她的眼睛,没哭。这一晚上都没怎么搭理他,晏回心里有点打鼓,低声问:“朕把关婕妤关了三个月,叫你不高兴了?”
    黑暗之中,唐宛宛摇摇头,语气很是深沉:“没不高兴,我在想事情。”
    “呵,”晏回低笑一声:“想什么要紧事呢,说给朕听听。”
    唐宛宛往他怀里挪了挪,仰着脸问:“陛下,我是不是太坏了?”
    晏回听得奇怪:“怎么了?”
    唐宛宛慢腾腾地说:“妃嫔放在民间就是妾,我知道妾是什么,我们该是一大家子亲亲热热过日子的,可我就是跟她们亲热不起来。”
    “就算关婕妤待我这么亲近,可如果她让我把陛下让给她,我仔细想了想,还是舍不得的。”
    “你还动过这念头?”晏回在她臀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要是敢把朕让出去,朕打断你的腿。”
    这一巴掌真是一点没留情,唐宛宛捂着痛处还不敢喊疼,趴在他怀里讪讪笑道:“这不是想明白了嘛。”
    唐宛宛吸了下鼻子:“今天,冯美人说宫人都是看碟下菜的,克扣她们的份例,陛下又一直在在长乐宫呆着。”
    晏回仍旧没作声,唐宛宛只好接着说:“我想了想,要是我一天见不着陛下,肯定很想……不对,一天不见好像也不会很想……五天,要是五天见不着陛下,肯定很想。她们都一年多没见着陛下了,肯定是不好过的。”
    一天见不着也不想,五天见不着才会很想……晏回都不知道该气她心宽,还是该夸她坦诚了。自己可是每个时辰都牵挂着,连她晌午吃了什么、睡觉没有、看的什么话本子都要问问。
    “我一直霸着陛下,是不是太不是东西了?”唐宛宛又问。
    “瞎想什么呢?”晏回在她脑袋上呼噜了一把,口中轻嘲:“你又不是祸国的妖姬,朕一见着你就五迷三道了。你进宫之前朕也不喜欢她们,又不是被你勾没了心窍的。”
    唐宛宛呼吸一滞,眼睛里满是狐疑,“陛下……没有喜欢过她们?这么九年都没有?”放着这么六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在身边,从没动过心,仿佛就是为了等她的,唐宛宛当真不敢信。
    这事晏回原本不想说,连太上皇和太后都知道他的忌讳,这些年从没逼他纳过妃,只常常苦着脸说想抱孙子,算是怀柔之策。这会儿要拿出来跟宛宛说,晏回心里抵触得厉害。可为了安这个小东西的心,硬着头皮也得说。
    “送她们出宫这话,六年前朕就提过,几人在慈宁宫前跪了一天一夜,没人肯走。”
    唐宛宛心说那会儿都还没死心,自然没人肯走了。没准还把陛下这话当成是试探自己的真心呢,呼啦啦全去慈宁宫跪求了。
    晏回那时提送她们出宫一事并未下旨,只口头提了提。为何不下旨遣散后宫呢?因为他寻不出名头来,无后就是他最大的软肋,送走了这几个,又得选进来几个,何苦来哉?
    “她们真心喜欢着陛下,陛下却没回以情意,这不是亏欠了人家么……”唐宛宛趴在他怀里闷闷出声。
    “亏欠?”晏回微微挑了挑眉,“不是朕没跟她们亲近就叫亏欠,你当她们每人见到朕的时候是笑着的,见不到朕的时候皱着脸,这就算得上真心?每每家中兄弟子侄作威作福的时候、家人犯了事来求情的时候、跟朕探问朝事的时候、每回将后宫消息传回家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朕的为难?”
    “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是朕的私事,哪来的亏欠一说?真要计较起来,她们从朕这儿得的东西拿什么都还不上。”
    这么说,好像确实有点道理。唐宛宛呐呐道:“我就是有点过意不去,关婕妤过得不好,冯美人侯美人过得也不好,德妃过得更不好,赵美人和钟昭仪也没见她们开心笑过……好像整个宫里就我一人乐呵呵的。”
    “你给朕把腰板挺起来!”晏回在她腰侧的软肉上捏了一把,怀里的人痒痒得直哆嗦,却没能从他怀里脱出去,晏回淡声说:“她们过得再苦,路是她们家人给选的,不离宫是她们自己拿的主意。这些年来每个私库里堆的金银比你的嫁妆还要多个两三倍,家中借势而起,都成了这京城一等的门庭。”
    “朕从没亏欠过谁。”晏回按着她的后脑往自己脸上贴,唇齿之间声音几不可闻:“也不乐意看你善妒。”
    唐宛宛还对先前那个问题念念不忘:“陛下别嫌我烦,我就问这么一回,要是没个答案我今晚都睡不着了……陛下真的没动过心?我真的是头一个?咳,其实动过心我也能理解,毕竟谁还没点过去,我还跟冯知简拉过手传过情诗呢。”
    晏回:“……”
    他又在宛宛臀上打了一巴掌,听到她吃疼叫了一声也没解气,跟自己说:别气别气,别跟这傻兔子置气。
    情到深处都爱较真,他连听到宛宛以前的婚约都浑身难受,跟她坦白一回反倒省心。
    “你要听真话,朕就说给你听。”晏回在她眼睛上啄了一下,声音微微带笑:“听了可不准生气。”
    “刚登基那时候年纪小,心大,只想着如何安天下致太平,觉得情情爱爱都是俗事,却也没冷落过她们,该给的体面给了,该有的关怀也没少过。说不上如胶似漆,却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唐宛宛身子有点僵,明明是她让陛下说的,这会儿陛下真说了,她心里却有酸水在咕嘟咕嘟冒泡。
    “没亲热过,别瞎想,侍寝记录上只有你的名儿。”
    晏回蹙着眉,心头有些燥,语气比方才更低了三分:“咱们大盛朝头一位太子年仅十六就早早没了,死在了女人床上,因为通晓人事太早,伤了根基。祖皇帝震怒,令晏氏男儿及冠前需得养精蓄锐,固本培元,以这条祖训限制子孙淫豫之行,意思就是二十岁之前不能行房。朕早早纳了妃,却也没破例,偶尔作作诗下下棋听听戏,也就这样了。”
    登基那会儿他年仅十五,刚坐上这个位子该学的东西太多,该琢磨的事更多,抽不出太多工夫来陪她们。何况晏回一向规行矩步,祖训是万万不会违背的。
    话落,晏回又接起了先前的话头,“宛宛,我不瞒你,朕从没苛待过她们谁,刚入宫那会儿也算是有两分真心的,要是没有后来那事,像祖宗们一样做个雨露均沾的帝王未尝不可。可朕那两分真心,是被她们自己算计没的,此后多年才愈见愈厌。你这负心汉的罪名朕可不背。”
    在遇到她之前,觉得天下女子都是一个模样,偌大的皇宫竟好似寻不着一个心思单纯的。说来也是,真正心思单纯的姑娘不会往他身边凑,凑到他身边的都是心思不单纯的。
    “陛下怎么被算计了?”唐宛宛听到了其中的关节,好奇得厉害。
    晏回却摁着她的脑袋,硬声说:“记不清了,以后想起来跟你说,赶紧睡吧。”
    第84章 离宫
    陛下要遣散后宫这事在宫里头传得沸沸扬扬的, 还说要将二十五岁以上的宫人也放出宫去,后者反倒没多少宫人愿意, 宫里头月银高, 时不时还能得些赏,就算是浣衣局的宫人也比外头赚得多;宫中也不设私刑, 只要做事规矩稳妥, 别生出什么坏心眼,没谁会平白无故为难你。
    想要出宫的关婕妤和冯美人、侯美人三人, 都跟家里头通过信了。太后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着另外三个妃子的消息, 只好叫丫鬟将人请来慈宁宫, 聚在一块聊了聊。
    “都说这世间缘法莫测, 回头想想当真如此。”
    太后抿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当年选秀之时是本宫拿的主意,从里头挑出你们几个顶好的姑娘, 还当自己做成了几桩良缘。谁知……唉,耽误了你们好些年, 母后得给你们赔个不是。”
    荷赜姑姑心中一动,心说太后这话说得真是巧,宫里头三人想出宫, 三人不想出宫,这事却是有点为难了。若是皇上出面解决,似乎有些撵人的意味;若是皇后娘娘出面,一个“善妒”的帽子扣下去, 也是不讨好;太后这是要从情理上讲了。
    她微抬眼瞧了瞧,果然好几个妃嫔眼中都蕴了泪,钟昭仪跪下说:“母后言重了,怎么能怪您?分明是嫔妾几人无能,讨不了陛下喜欢。”
    太后又问她:“这些天没等着你的信儿,宜晴你是如何想的?”
    钟昭仪面上有些难堪,垂着眼睛轻声说:“嫔妾跟家人说不通,我爹不同意,我娘又一向听我爹的。”
    实际的话要比这难听多了。入宫九年,她爹还是头回给女儿写了那么长的信,什么伤风败俗传笑四方云云,真可谓是字字诛心,连她派去送回信的宫人都没能进得了家门,被家丁撵了回来。
    太后轻叹了一声,又问:“莺儿呢?”
    赵美人抹了抹眼睛,说:“嫔妾不敢跟家里说,我爹是个古板人,我要是出了宫,怕是得另立门户了。”
    “你俩的事缓缓,大不了由本宫开这口。”太后微微转了转视线,把德妃留到了最后,“子羡你呢?”
    德妃轻笑了一声:“嫔妾谢过母后好意,只是嫔妾连家都没了,出了宫又能去哪儿?陛下还是储君时,我就被定为太子侧妃了,前些年被迷了心窍,做了一些错事,这些日子茹素礼佛,反倒想开了不少。九年都熬过来了,不过再有几十年罢了,想来也不算难熬。”
    话落朝唐宛宛这边飘过来一眼,一双美目盈盈如春波,笑盈盈问:“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唐宛宛总觉得她投来的那一眼里头带着两分煞气,仔细一瞧又看不到了,心里却是打了个突。她没作声,太后把这话头揭过去了。
    夜里,唐宛宛把今儿上午的事跟晏回转述了一遍,说完后窝在他怀里想事情,好半晌唏嘘了一声:“我爹娘真是太好了。”
    晏回问她怎么了。只听唐宛宛说:“陛下要是对我不好,我爹娘不会像钟昭仪和赵美人她们爹娘那样苛刻,一定希望我赶紧和离,就算带着馒头花卷两个小拖油瓶回家吃我爹娘的,他们也不会嫌弃。”
    晏回:“……”
    这才刚生下孩子,就已经在假想和离的情形了?这还能忍?于是晏回压着人教训了一顿,把她这个想法掐死在萌芽。
    *
    “放妃嫔出宫”这件事在朝堂上吵吵了五天,总算掰扯清楚了,比唐宛宛想象得要容易一些。死活不同意的都是一向性子古板的言官,朝中老臣反倒没几个作声的。
    一来陛下有后了,且陛下和皇后都年轻,看模样再生两胎不是事儿;二来史书中放妃嫔出宫的例子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就说太后第二个孩子流掉的时候,太上皇也把后宫遣散了。
    三来人家妃嫔娘家人都希望闺女回家去,他们这些个外人百般阻挠,不是要跟人结仇嘛,何苦为了这事争吵。
    陛下多年无子,“身有隐疾”的说法在京城传了个遍,谁知皇后入宫三个月就怀上了,不光破了坊间传闻,还能从中隐约窥得六位娘娘多年从未承过恩。这其中有多少弯弯道道,朝中竟没多少人敢揣摩。
    等到圣旨下来,关婕妤高兴得厉害,她不像冯赵美人早早就准备上了,这会儿才刚刚开始收拾初云宫的私库。有宫人费心费力,她这个主子躲懒,每天来长乐宫跟宛宛说话。
    唐宛宛叫奶嬷嬷把孩子抱来给她看,女儿跟娘亲,一看到宛宛就在嬷嬷怀里蹬腿,“咿呀咿呀”地叫唤,想要娘亲抱,唐宛宛伸手接了过来。
    “叫花卷是吧?”关婕妤碰了碰她的小手,放轻了声音:“手真软,我都不敢碰她。”
    逗了一会儿后,想起一件要紧事,“我二哥说上个月京城开了一家童馆,专门卖小孩儿的玩意,里头最稀奇的是一种小木车,底下四个轮子,能把孩子放在里头推着走,比人抱着要方便多了。且等两日,他买齐了给你送进宫来。”
    关婕妤笑了笑:“你可别推辞,这回得亏有你,我和知舟才能好好得出来,我爹还说要不是两个小殿下身份贵重,认个干亲也是使得的。”
    唐宛宛摆摆手:“这我说了可不算,我这当娘的连起名的权都没有,大事都得陛下拿主意。”
    “没事,没这层关系,我也拿他俩当干儿子干闺女疼,是不是呀小花卷?”
    小花卷笑着“呀”了一声,逗得两人直笑。
    “你还没去过我家呢,等过年的时候我给你递帖子,去我家瞧瞧,我家的练武场比院子还大,我爹娘也都是爽朗的人,到时候教你两手拳脚功夫,将来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去。”
    这话说得,红素掩着口笑了,整个京城敢欺负她家娘娘的只有陛下一人,娘娘学了拳脚功夫难不成要用到陛下头上?
    奶嬷嬷心里默数了五百个数,又迎上前笑着说:“娘娘让奴婢来抱吧,这生产完头两月不能抱孩子久了,容易胳膊疼。”
    唐宛宛把孩子让她带下去了,又挥退了丫鬟,轻声问:“你的……那人呢?”
    “贺知舟?他被调到宫外去了,管一支武德卫,负责京城值巡。虽然是贬了官,可陛下没要我二人性命,也没连累家人,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只是成亲得晚两年,不然刚出宫就嫁给一个曾经在宫里当值的武官,坊间的人都会咂摸出味道来,坏了皇家名声,陛下怕是不会轻饶我。”
    唐宛宛一直觉得关婕妤是宫里头最能说得上话的人,性子也爽快,先前她活得就鲜活,骑马射箭叶子牌都玩得溜,笑起来时也不会拿帕子掩着口。可那时的鲜活比不上现在,此时她眼睛里的神采亮得灼人。
    关婕妤和冯赵美人出宫的那日下了雪,是今年第一场雪,唐宛宛送到了顺贞门门口,不能再送了,站在城墙上望着几人的马车走远,车辙印在雪地上的印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晏回把她拢到自己厚实的大氅里,低声笑了:“瞧着她们出宫,你羡慕不?”
    “其实有一点。”唐宛宛仰着头,攀着他的肩膀主动亲了一口,笑盈盈说:“可我出了宫,陛下就要孤零零一人了。太后有太上皇在身边陪着,我爹由我娘管着,我哥哥姐姐也都有自己的小家。这天底下的夫妻便该如此,别多出第三个,也别孤零零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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