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宛宛听话得放下了手,晏回凑上前仔细看了看,竟然真的俩眼皮都在蹦哒。这么点小毛病, 晏回没当回事,开口取笑道:“莫不是中风了吧?”
    “呸呸呸!陛下乌鸦嘴!”唐宛宛气鼓鼓地瞪他:“左眼皮跳是福,右眼皮是灾,这说明祸福相依, 定有一件好事一件坏事。”
    晏回笑了笑,有心想告诉她这说法是假的,却觉得自己也拿不出证据来,索性任她去了。
    回京要一路往东行,走的都是宽敞的官道,比来时要快一些。
    第二日晌午时行到了灵宝县,平时走在官道上能碰见来往的商队镖队一类的,这会儿却瞧不到人影。
    又往里行了一会儿,只见前方有个镖队迎面行来了,骑在马上的镖师个个愁眉苦脸。
    侍卫忙打马上前去问询,却听那镖头叹气说:“这趟镖跑不成了。昨晚上大雨冲刷,道上全是从山上滚落的石头,马能行过去,车却是走不了的。”
    “陛下,这……”
    晏回说:“着人前去看看有没有伤着人。”
    几个侍卫领命而去,小半个时辰之后回来了,报说:“并未伤着人,滚落的都是些碎石,有那么好几里地都坎坷泥泞,马车确实走不了。县令已经带着几十名衙役前去清理道路了,怕是得两三日。”
    侍卫愁得很:“这可如何是好?这要是原路回县里,天黑前也未必能赶到,难不成要在山里过夜?”
    “在山中过夜不如去乡里,这地方处处是大小乡镇,总不会叫陛下夜宿山林的。”贺知舟笑了笑,拿出随身带着的舆图来查看,果然找到了一处。
    “半个时辰前行过一道岔口,沿着那条小径走能通到上戈乡,两个时辰就能赶到。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遮风避雨却是足够,且从上戈再往南行半日就能回了官道上,陛下意下如何?”
    晏回点点头:“就依你所说。”
    待车帘放下,唐宛宛轻哼一声:“我的眼皮跳得准吧,方才就说今日有祸事了,这前路被堵不是祸事是什么?”
    “这算什么祸事?”晏回笑了笑,不跟她辩,拿出棋盘来跟她下棋打发时间。
    等到行上去上戈乡的路,唐宛宛总算知道了官道的好。晏回的马车材质特殊,轮面宽实,几乎从来都感受不到颠簸。可这会儿她全身骨头都快被颠酥了,马车每晃荡一下,上下牙都在咔哒咔哒作响。
    “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到啊……这是什么破路啊?”唐宛宛苦着脸,连脑袋都晃得晕乎了,趴在晏回的怀里不想说话。
    这条小径约莫十丈宽,东面高山,西面丛林。因为平时乡民都是步行的,顶多坐个牛车,所以这条路从没修整过。
    唐宛宛正埋在晏回怀里哼哼,忽然有簌簌之声破风而来。
    唐宛宛听着古怪,刚喊了一声“陛下”,想问问这是什么声音,可她后半句还未开口,却猛地被晏回推到了一边去。
    晏回厉声喝道:“低头!”
    唐宛宛反应慢,又被晏回狠狠推了一把,这回额头重重撞到了窗棂上,一瞬间就疼得掉了眼泪。正当此时,马车内陡然亮了一瞬,几乎是同时的,一声轻轻的“噗”声在她耳边响起。
    无数侍卫的高喝声如闪电一般穿云透雾而来,通通劈入她的脑中。
    “有敌袭——护驾——!”
    “朝马车聚拢,保护陛下!”
    敌袭?
    唐宛宛蓦地回头去看:“陛下你没……”声音忽然卡了壳,她一下子白了脸。
    只见晏回手中握着一支长箭,长箭自上而下斜斜贯穿他右肩。
    晏回面沉如水,飞快地抬手打开车内壁按下了其中一道机关。马车中忽有机簧声格格作响,只在瞬息功夫,车门与两扇侧窗各有一面两指宽的铁壁横落下来,把马车锁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这么精妙绝伦的机关术唐宛宛却无暇顾及。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前满是银色的光点,竟似失明了一般瞧不清任何东西。
    “怎么这么多血啊?”唐宛宛整颗心都紧紧揪成一团,呜咽出声:“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
    “哭什么?”晏回扯了扯唇,查看过车内机关无恙,这才顾得上去点周身几道大穴,将那箭尾掰折丢到了一边去。
    做完这些,他面上已是惨白一片,还不忘叮嘱:“这箭上怕是有毒,你……”
    有心想叮嘱几句,转念晏回却又想到之后的事都会有潜渊阁的几人拿主意,自己也没什么需要交代的。
    他深深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宛宛被磕破的脑门,竟还能低笑出声:“朕没事,你别哭就行了。”
    眼睁睁看着陛下昏了过去,唐宛宛抖成一团,陛下右肩上的血迹已经泅开一大片,纵是穿着金丝软猬甲也没能挡住利箭,箭头还扎在肉里,她连去捂伤口都不能。
    唐宛宛紧紧抓着他一只手,眼前只剩这一片血,车外的嘈乱之声刀剑之声,甚至是丫鬟的尖叫之声通通离得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喧嚣声渐渐息了下去,有人贴在车壁上嘶声喊:“娘娘,贼寇已除,您将机关打开!在马车右侧最底下的暗屉中。”
    唐宛宛猛地回过神来去按那机关。待光线重新入眼,她软着腿爬下车,入目一片狼藉。满地的尸身,有侍卫的,也有敌人的,受了伤的战马趴在路边低低呜咽。
    唐宛宛哑着声喊:“太医呢?还不快传太医!”
    “老臣在此!”陈太医踉跄着跑上前来,一眼便看出陛下中了毒,他额上冷汗涔涔,去摸脉的手都是哆嗦的,好一会儿才稍稍缓过劲来,口中喃喃:“吐息急促脉搏突跳,兴许是马钱子……不对,马钱子见效慢,心率过速突发惊厥,或许是柳叶桃……”
    “娘娘!”陈太医猛地转了个身,伏地痛哭:“老臣才疏学浅,诊不出来啊!世上毒有千种,老臣乃是疾医,对毒只略知一二啊,宫里有专门的毒医!”
    晏回这回微服出巡,是轻车简从上的路,统共带了两位太医,一治急病一治外伤,谁知路上竟会有刺客埋伏?两位太医懂的毒都是最粗浅最常见的毒,还从未见过这般霸道的。
    江致等人都是文官,朝堂之上出谋划策是强项,逢此惊变都慌了神,争执半天才推了个主心骨出来,喝道:“还不快叫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请太医来,一去一回得多久?”
    “太医要带药材,骑不得马,约摸得两日半。”
    唐宛宛出声插进话来:“那若是我们往京城赶路呢?夜里不眠不休的行又需多久?”
    贺知舟隐隐听懂了她的意思,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咬牙答:“明日傍晚就能到京城。”
    “娘娘不可啊!”陈太医忙跪倒在地:“陛下中了毒,此时更该好好休养才是,舟车劳顿兴许会使毒性扩散啊!”
    “你连这是什么毒都看不出来,如何休养?”唐宛宛额角的青筋都在抽跳,脸色白得吓人,眸子却是精亮,一路上温温柔柔的小姑娘这一声厉喝竟满是不容拒绝的意味,把众人都骇住了。
    “宫里的太医赶到此处起码得是两日后,你也说世上毒有千种,就算太医来了,他们身上也未必能带齐解毒之药。何况刺客是什么来头还不清楚,若今晚再来一群刺客你们就能护得住?”
    “这……”陈太医哑口无言:“娘娘说的是。可万一陛下路上毒发,微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这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啊,微臣不敢拿主意,更担不起这责啊!”
    唐宛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强撑着精神说:“我来担,主意是我拿的,若陛下……”
    “宛宛住口!”关婕妤忙喝止她的话,跑上前低声骂她:“你胡言乱语什么!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着,若是陛下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担责?都说了是抄家灭族的重罪,难道要你全家人跟着丧命吗?”
    唐宛宛的眼泪唰得一下就掉出来了,死死咬着唇才没哭出声来,她瘪着嘴抹了一把眼泪:“陛下才不会有三长两短……”
    “宛宛!”
    唐宛宛把关婕妤推到一边去,目光在众人中扫视了一圈,扬声说:“贤妃懿旨在此——昼夜赶路回京。”
    *
    今日遇袭,羽林卫折了四十余人,一番酣战又耗了不少体力。好在今夜月朗星稀,官道之上洒满月辉,正所谓黑泥白石反光水,石灰铺就的官道好认得很,只要一直沿着大路行,绝不会走岔了去。
    二百多人护卫车马前行,又派了几人快马加鞭赶回去报与京城。
    一路急行,再好的马车也时有颠簸,唐宛宛却什么都察觉不到了,只席地坐在马车一角,抱着膝盖一瞬不瞬地盯着陛下看。
    晏回被放平到了软座上,两位太医跪在车上给陛下诊治,两侧的座椅之上放着的都是银针等医具,压根没有她能坐的地方。
    太医一路以银针闭其经络,延缓毒发的时间。每一刻钟施针一次,每回施针完了,唐宛宛只敢去看他们的神色,却连问都不敢问一句。她额角突突地跳,两顿没吃饭,胃里火辣辣得烧,想哭,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一夜未合眼,随行护卫的羽林卫二百余人都是提着心吊着胆的,怕刺客追至,更怕陛下半路毒发。
    每行两个时辰歇一刻钟,夜半丑时在洛宁县官驿换了一批马,到凌晨之时,其中十几匹座下马都已经累得口吐白沫。羽林卫索性弃了马一路跟着车奔行,纵然是一群内力深厚的汉子也吃不消了。
    及至次日晌午之时,众人耳中传来一阵雷声轰鸣之响,声势浩大,连地面都在微微颤动。前方的官道上溅起了一阵泥尘,粗略一看竟不下千人。
    众侍卫停了车马,正是惊疑不定,却见烟尘散尽,领头的人手中高举圣旨,高悬在马背上的红幡金龙旗在风中烈烈作响,看在众人眼中不异于救命稻草。
    “——奉上皇之命,云麾将军索岚山率千数腾骧左卫迎吾皇归京!”
    第62章 危机
    陛下中毒的消息千瞒万瞒, 却仍在他回京的第二日清晨就传了出去,就这么短短一晚上, 传遍了市井民间。
    “这不可能!”昨天晌午奉旨到洛宁官道接人的云麾将军索岚山忙说:“昨日我们护着陛下的车马, 从西面城门口一路开道至皇城,沿途百姓虽多, 可马车的车门与帘子合得严严实实。将士们提前得了吩咐, 都是跟往常一般冷静,没有一人脸上露出异样神色。”
    “陛下回宫之后的半刻钟内, 宫中四道城门全都落了钥,将整个皇宫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不许任何人出入, 连米面用的都是御膳房先前剩下的陈粮。陛下中毒之事宫中都没多少人知晓, 如何会传到民间去?”
    “既然不是咱们走漏了风声,那定是指使刺客的真凶传出去的。”江致啐了一声:“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太上皇已经下令停朝十日, 文武百官却各有心思,一大早就候在午门外求见陛下, 跪到了晌午,宫门也没开过,都悻悻回家去了。
    见他们并无异动, 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陛下中的这毒叫三虫血棠。”
    此时乾清宫内聚着二十几人,其中太医和医女占了半数。潜渊阁的新臣这会儿也都留在了宫中,他们寒门出身,能入朝为官靠的只有自身的能耐和晏回的赏识, 身后没有半点势力牵扯;另有几位信得过的老将是太上皇在位时的近臣,亲自带兵拱卫皇京,率五千余将士将京城护成了铁桶。
    朝中文武过百数,京官更是两千有余,可在这么个紧要关头,能信任的竟只有这么寥寥十几人。至于朝中说话分量重的“肱骨之臣”,其身后无一不是世家,这会儿陛下生死不明,他们难免会生出异心。
    满室静寂中,只余童太医的说话声,童太医乃是太医院院副,通晓天下奇毒。他一边飞快地施针,一边给众人解释:“三虫血棠是以苗疆蛊虫为毒引,又添上血棠之毒融成的。这种毒并非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性霸道却缓慢,会将人折磨一月之久。期间全程昏迷,吃喝不能,许多中此毒的人都是生生饿死的。若是十日之内不能解毒,即便是参汤吊命也熬不住。”
    话中之意分明,唐宛宛仿佛被人重重抡了一锤,四肢百骸都疼得哆嗦。好在她这会儿是坐着的,殿内所有人的心神又都在陛下身上,她闭眼忍了忍,这阵疼也就过去了。
    江致撩袍跪下,字字铿锵:“太皇恕臣直言,贼人连这等稀罕的毒药都能弄来,却不用见血封喉的剧毒,其中定有蹊跷。”
    太上皇眉心紧锁,阖上眼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想:贼人若用见血封喉的剧毒而让皇儿暴毙,他自己定会重新登位,到时候兵权在手,谅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只有在皇儿生死不明的这段时间,有朝臣施压,有天下百姓施压,贼人才能趁乱部署。这么想来,贼人定留有别的后手。
    可此时他们处处被动,不知是谁包藏祸心,更不知贼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守住皇城成了唯一能做的事。
    为遏兵祸,京中的城防严苛得很,若无君命,虎符不得动,将士更不能动。调兵遣将的权利只有帝王才有,也就是说亲军二十六卫都在晏回手中。太上皇此时只有监国之权,只能调得动三支兵马,这会儿都在皇城东西南北四道城门守着,防世家率府兵逼宫。
    另下令京城天黑后即开宵禁,从傍晚一直到次日清晨。每日六个时辰的宵禁,成了自百年前冯淮之乱之后的头一遭。
    至于这会儿坊间传闻乱成了什么样,京城的百姓乱成了什么样,压根无暇顾及了。
    *
    箭伤好得很快,伤口只需半天就能结住口。等到晚上换药的时候,需得以尖利的匕首再在伤口上割开一个十字,将新生出来的毒血与腐肉除干尽,到了次日再把结了口的伤口剜开,循环往复。
    唐宛宛连气都喘不匀了,却每次都要咬着牙看完全程。直把童太医盯得手抖,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形容贤妃娘娘的目光,只莫名地想到了荒野之中的狼崽子,仿佛他手里的银针要是敢扎偏半点,就会啊呜一口咬上来似的。
    红素领着几个丫鬟送午膳来了,屋子里的太医在忙活着,医女也在忙活着,她得费好大劲才能找到自家主子。看到自家主子坐在床边一个低矮的绣墩上,脑袋趴在床沿上怔怔望着床上的陛下。
    红素视线一转,再看陛下的双足之上系着几十根红络子,都是主子亲手编出来的,什么吉祥结、长寿结、万事如意结……脚腕上系得满满当当,若不是太医诊脉时要摸手腕,怕是连手腕上也会被几十串红络子系满。
    红素看得眼睛发酸,忍了忍喉中泛起的哽意才行上前,轻声说:“娘娘,您昨晚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了,快用些吃食去歇一会儿,奴婢替您守着。”
    唐宛宛摇了摇头,勉强用了小半碗米饭,又吃不下了。
    这是中毒的第四日,晏回已经连着四日水米未进。因为毒血堵喉,呼吸都不能顺畅,要是再强行喂些水米下去,毒血又会流回到肺腑之中,如此就药石罔效了。
    他的脸上已经生出了好几块青色的毒斑,每块毒斑都有指肚大小,直叫人触目惊心。脸上尚且如此,身上的毒斑就更多了,唐宛宛每每给他擦身的时候心疼得都快要碎了。
    童太医却说:“娘娘无须忧虑,这是好事。毒入内腑时是不显于表的,这会儿既已发了出来,说明毒性正在慢慢消褪。”
    正这么说着,童太医却猛地顿住,瞠大眼睛仔细瞧了瞧,扭头大声喊:“李太医、杜太医快来!陛下喉中的毒血导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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