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唐宛宛是小辈,长辈送礼她得跪着接。只是如今身份不一样了, 唐家人哪敢受她的礼?反倒一个个恭恭敬敬呈上礼来, 挨个说了两句吉祥话。
    先前宴上人多眼杂,还不觉得如何。此时院子里有会武的宦人若干, 将这院子严严实实围了起来,唐宛宛跟老太爷一样坐在上首, 身后又站着一等丫鬟与大力嬷嬷各四位, 不论谁上前都得被她们从头到脚仔细盯一遍。
    见礼时, 走到她身前三步就会被丫鬟拦下,将那礼物双手接过在唐宛宛眼前略略过一遍,就放去了一旁的八仙桌上。
    厅中的妇人们总算能真真切切意识到, 这个隔房的孙丫头是真的飞上枝头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除了模样周正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小丫头了。
    除了其中几个常在老宅中走动的跟唐宛宛还算亲近, 脸上还有个笑模样;别的妇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本就没见过几面,如此生疏倒也不显违和。
    这个说“民妇恭贺娘娘早生贵子”, 送了一尊送子观音象。
    那个说“民妇祝娘娘早生贵子”,送了一男一女两个金娃娃。
    再上前一个照旧是“民妇也祝娘娘早生贵子”。这位夫人面庞宽厚,叫人扛上来四个沉甸甸的麻袋。
    红素指着两个嬷嬷挪到一边去,打开一瞧, 四袋里装的分别是红枣、花生、桂圆、栗子这四样。
    红素一时都有些怔,她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回见这样送礼的,只能感慨自己见识少。
    大概是最初有个会说话的起了头,后头的都有样学样,尽是些祝唐宛宛“早生贵子”的,这个词一遍一遍说,唐宛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愈发意兴阑珊。
    有几个心善的祝她身体康健,却没一人祝她与陛下恩爱和睦的。
    坐在下首的唐夫人听得心里发酸:这贤妃与皇后虽只有一线之差,可放在民间,相当于是个贵妾。好像在他们眼中,宛宛生个孩子后半辈子就稳了,仿佛她这辈子就指着孩子活了。
    穷亲戚富亲戚走完一趟,已经半个时辰过去了。唐宛宛跟着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了书房,老太爷一手捧一块比巴掌还大的石头,家中子孙怕他一不留神把陛下的赏赐给摔了,被老太爷挨个瞪了一眼,谁给他拿都不让。
    正院的书房挺大,里头倒没有几本书,三面高高的博古柜上摆着的都是各种精致的木雕与玉雕。老太爷年轻时喜欢玩玉,当时唐家刚刚剥了爵,还算是京城的一等门户,家中多的是苦读诗书想要入朝为官的子弟。
    老太爷常因为几块石头废寝忘食,不知被多少人指着鼻子骂玩物丧志。后来十年如一日,还真让他玩出了名堂,书房里摆着的都是他这么些年的得意之作。
    玉刻是一门精细活,又费银钱又费功夫,能学出名堂的极少。京城财路广,老太爷的子孙辈都陆续从了商,没几个孙儿肯耐着性子跟他好好学。
    老头子年纪越大,这手艺却舍不得丢。没法了,往家奴中挑拣了两个手巧的,将一手本事悉数相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此时,老太爷颤巍巍戴上他的黄玉老花镜,捧着那块和田白玉摸了又摸,举高些瞅准阳光照了照,啧啧称奇:“这么大一块玉本就难寻,上头一点瑕都没有,水头真是绝了,拿来刻章实在是浪费哟!”
    唐宛宛笑眯眯:“太爷爷想雕什么雕什么,仔细别伤了手。我那儿还有好几块,什么水头什么坑种我都分不清,留着也只能积灰,赶明儿都给您送过来。”
    “好好好。”唐老太爷笑得直眯眼:“别看太爷爷老喽,眼睛还成,给你雕几个好的拿回去,以后给娃娃们留着。”他年纪大了,做的活慢了,却愈发精细。
    唐宛宛知他脾气拗,也不敢劝什么“别做了,小心累着眼睛累着身体”,只笑眯眯听着。
    唐宛宛和老太爷之间隔了三代,她已经是重孙辈了,按理跟老太爷本不该这么亲近。只是唐家有个规矩,小辈自打三四岁起能把话说利索了,就都得送到祖宅里头跟着老祖宗读家训。
    那时一个小院里坐十几个姑娘小子,一群孩子中有调皮得让人心烦的,也有不管问什么都闷不吭声的,更有捱两句批评就扯开嗓子嚎一下午的。
    在别的孩子每天苦大仇深来听课的时候,唐宛宛就已经能注意到太爷爷的咳嗽老不好了,知道从家里带着祛火止咳的凉茶来讨老人开心了。
    唐夫人把她教得很好,机灵却不调皮,乖巧却不呆板,打小就是个小棉袄,不管做什么都讨人喜欢。
    后来学完了家训,她也常往老宅这边跑,祸祸那些个玉雕。太老爷和太夫人老两口记性不好了,重孙辈好多人的名儿他俩都记不得,唐老爷家里的这几个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太夫人摩挲着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宛宛是大姑娘了,以后可再别回老宅来啦,哪有当了娘娘还老是往娘家跑的?别让人看了笑话。你如今身份不同啦,不管做什么都有无数双眼睛瞅着,可不能老跟穷亲戚走动。”
    唐宛宛照旧笑眯眯:“没事,陛下仁慈,每年过年宫里的娘娘们都能归宁的,到时候我再来看您。”
    “可不行!”老人家口齿不伶俐了,唐宛宛得十分仔细地听才能不漏过一字,只听太奶奶说:“咱老唐家不行啦,好些眼皮子浅的,心里的小九九可精着呢。我与你爹娘也说过了,不管谁求上门都万万不能答应,本就是多年不来往的,管他们作甚?得让他们彻底绝了这门心思,不然既害了你,又害了他们。”
    太奶奶眯着眼在妆奁里翻了翻,给唐宛宛在鬓边别了一朵绢花,是她亲手缝成的。她年纪大了,不知道如今时兴什么,也不知道如今的姑娘家喜欢什么,做出来的绢花都是老样式。
    一边催她:“你难得出来一回,别跟我们坐着啦,去跟你爹娘亲热去吧。宛宛听话啊,你过年时候要真能归宁,也别回这老宅来,到时候我跟你太爷爷到你们府上看你去。”
    唐宛宛心里暖融融的,跟二老告了别,又跑去跟爹娘聊了半个时辰,看着天色不早了,这才回了宫。
    叫红素拿了银子给今日做席的两个御厨打了赏,唐宛宛想了想,没什么不妥当的事了。抽空盘算着今晚御膳房来问膳的时候,她该点些什么菜。
    金顶肩舆刚入长乐宫,红素目光一凝,只见御辇停在殿中。她仰起头小声提醒:“娘娘,陛下已经到了。”
    今日其它的礼物唐宛宛都直接让她爹娘带回家去了,唯独把一样礼物拿回了宫来,就是那寓意“早生贵子”的四袋子干果。那么多礼物,唐宛宛反倒觉得这样最走心,也最实在,当下让人抬进小厨房熬红枣花生桂圆栗子粥去了。
    正好这四样也不冲撞,想想就觉得甜滋滋。
    红素跟了她一个多月,早把自家主子这性子摸清楚了,只得无奈地让宫人把四袋干果扛去了小厨房。
    到了寝殿,唐宛宛正要入内,却被道己给拦了一拦。
    她正诧异,却听道己低声说:“娘娘,陛下今日心情不美,在太和殿与朝臣议事之时脸色就不好看,到了御书房又动了怒,今日的奏章都没批完就来了长乐宫,已经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道己说话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其实他本意是“陛下今天心情不好,娘娘您可得悠着点,小心陛下连您一块儿凶”。只是话中深意都藏在恭谨的语气里,能不能领悟这层深意就看唐宛宛的悟性了。
    唐宛宛忙问:“陛下为什么动怒?”
    跟朝事相关的,道己不敢多嘴,只得苦笑:“娘娘为难老奴了。”
    唐宛宛挥退丫鬟,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内殿,头一眼看见的不是陛下,而是盘龙博山炉中腾起的一道袅袅轻烟。她走近嗅了嗅,好嘛,连安神香都点上了,看样子当真气得不轻。
    晏回抬着眼静静看着她动作,唐宛宛先是冲他笑了笑:“陛下等久了?”
    晏回没作声,只定定看着她,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朕不高兴”的气场。
    唐宛宛也不气馁,一路走到晏回身后,将两边袖子敛起开始给他捏肩膀。大约是没猜到她会这番动作,手下的筋骨先是紧绷了一瞬,又很快舒展开来。
    “陛下想什么呢?”唐宛宛轻声问。
    她平时声音就软,此时更放柔了声音,听着便让人心生懈怠,晏回紧绷一天的额角总算松快了些,阖上眼长长叹了声:“与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唐宛宛小声“哦”了一声。
    这一声“哦”把晏回给逗乐了,明明她什么都没说,听来却有些可怜巴巴的味道。
    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都被晏回抛到了脑后,话一开口却又冷了眉眼:“今秋淮北大涝肆虐,收成不足往年二三,饥荒渐起。朕从国库中调白银三万两,另有粮草万担,着令钦差大臣与六百精兵随行护卫。谁知今日那钦差竟传回了急信,说行至芹县时饷银被山匪劫了,将士折损过半,战马尽数被掳走,连那钦差的官袍都被劫了去。”
    “这么嚣张?”唐宛宛惊道。
    晏回语声更冷:“敢动淮北救命的粮饷,还敢杀随行将士,千刀万剐尚尤不及。”
    芹县是汴安道的一个小县城,说起汴安道的匪患,可溯源至前朝末年,其势力盘根错节,早已是沉疴痼疾。汴安道的山匪从不为祸乡里,却狠劲欺压过往商客。那处的百姓也稀奇,竟把绿林当好汉,早些年汴安道便有“十人六匪,还有四人嫁作匪”的戏言。民匪一窝,导致剿匪一直收效甚微。
    真正令晏回动怒的还不是这个,而是今日议事时朝中老臣的态度。
    他们说汴安道匪患多年,整个汴安道早已成了匪窝,收过路费便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与当地百姓亦相安无事;若是派兵剿匪定不能一网打尽,待山匪流窜至别处,反倒为祸别处百姓;再有,将这数万人收归之后该如何编制更是难题,总不能全杀了,派重兵留守也不是长久之计。
    吵了两个时辰,最后统一出一个结论:放任山匪自流,别让其再壮大也就是了。
    食君之禄的都是一群窝囊废,晏回如何能不气?
    身后好半晌没有动静。晏回问她:“怎么不作声?”
    唐宛宛眨眨眼,慢腾腾说:“这些事我不懂,总不能信口胡诌呀。若我是陛下的话,大概会派重兵去端了他们的老巢。可这事让陛下都烦心一整天,肯定没我想的这么简单,陛下是有大智慧的人,自然有别的考量。”
    唐宛宛趴在他背上,探过脑袋在他弧度冷硬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眯眯说:“我给陛下捏捏肩膀,倒杯热茶就好啦。”
    晏回极少动怒,今日这一怒从前朝传到了内廷,潜渊阁新臣劝他,太后劝他,连道己都劝他气怒伤身。
    可没有一句话能让晏回听得这么舒坦,仿佛一口沁人心脾的凉茶入喉,心间火气都随之熨帖了。
    他反手把人捞到身前来,埋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口,鼻尖温香一片,比燃了两个时辰的安神香还管用。
    唐宛宛被他蹭得痒痒,放在平时肯定早躲一边了,今天知道陛下不高兴,只能忍着痒任他蹭,十分乖巧。
    晏回将这事揭了过去,出声问她:“你祖爷爷可安好?朕挑的两块玉石可合他心意?”
    “自然高兴得不得了呀。他还要我问问陛下有什么想雕的,这世上的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只要他见过的,就没有雕不出的。”
    “当真?”
    晏回见她连连点头,白嫩嫩的耳垂就在自己眼跟前晃悠,一时没忍住,启唇将这么一小朵咬在齿间悠着劲轻磨,声音含糊说:“就雕凤凰吧。”
    话音刚落,他又立马改了口:“还是龙凤和鸣好,朕叫画师拟个图样出来。”
    唐宛宛眨眨眼,还不忘给自家人讨福利:“我太爷爷年纪大了,陛下总不好意思让他白雕吧?”
    “若是雕好了,”晏回埋在她耳畔闷声笑着:“就给你太爷爷赏一块巧匠匾,京城仅有六块,也算是光耀门楣,如何?”
    唐宛宛忙不迭点头,自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
    第41章 立冬
    十月初九, 正是立冬。
    京城位于中原北部,以两面环山、两面广川为天险, 入冬之后自西北而来的冷风直贯而入, 比别的地方冷得更早,每年这个时候就得穿袄了。
    一整个秋天过去, 御花园都萧条了不少, 只有一些常青树坚守着,成了御花园中唯一的翠绿之色。大冷天的, 再没人有那闲情逸致去散步了,鞋子踩在地上都怕冻了脚。
    每年立冬这日都有天子带着宫妃与朝臣同去京郊祭天的习俗, 为的是感恩今年老天爷给了如此好的收成, 并祈祷今冬中原各地安好, 别有雪灾冻死人;另有一样大事是天子“问苗”,即是由钦天监卜问来年庄稼的丰歉。
    卯时正天还没亮,长乐宫已经灯火通明了。
    晏回披了一件厚实的直领对襟大氅, 沉黑色的鹤羽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微微抿着唇, 仿佛也添了几分冬日的寒意,直叫周围行过的宫女不敢直视。
    唐宛宛却照样一点都不怕他,此时她正坐在妆镜前披着头发等着絮晚梳髻, 不敢低头,只得自己摸索着把布袜穿好了,又借着小镜的反光看了看陛下的脸色,吃吃笑了:“陛下别板着个脸呀, 这不能怪我,早说了让你早点喊我起了。”
    晏回瞪她一眼,心说个小没良心的,却不好在宫人面前损了她贤妃娘娘的威严,只好闭口不言。
    清早他把人唤醒的时候,瞧见唐宛宛睡眼惺忪的样子,晏回不由心软了。那会儿才刚到卯时,他寻思着时辰尚早,好心地让她多眯了一刻钟。
    ——可他万万没想到女子出门会如此麻烦,穿衣洗漱梳妆打扮,两刻钟也出不了门。
    他这头早已行装妥当,站起来就能走了,唐宛宛那头还散着头发脂粉未施呢。晏回等得没了脾气,坐在一旁双手对弈,黑白棋子都摆了半盘。
    而唐宛宛那边一个丫鬟梳发,一个丫鬟挑首饰,一个丫鬟点妆,一个丫鬟整理裙角……一群人又忙活了一刻钟,总算把自家娘娘打扮好了,镜子里多了一个盛装打扮的美娇娘。
    晏回长舒一口气,可算是能走了。他刚站起身,却见唐宛宛走过来捉起他的手,往他两只手背上各拍了一块粘糊糊的东西。
    晏回一怔:“这是何物?”
    “雪花膏呀。”唐宛宛弯着眼给他解释:“涂上这个能防手背皲裂,今儿天这么冷,手被冻裂了得多疼啊。”
    晏回哭笑不得:“朕是男儿,如何能用你们姑娘家的东西,没得叫人笑话。”
    嘴上这么说着,他却没有躲,垂眼看着唐宛宛把他两手手心手背都涂了个仔细,边边角角都没落下。
    晏回抬起手闻了闻,一股子甜香味扑鼻,放下手无奈笑道:“赶紧走吧,再晚就要误了时辰。”
    两人携手出了殿门,又乘辇去了慈宁宫。时下后宫无主,该由太后领着宫妃去祭天。
    慈宁宫前已经候了许多车马,六位嫔妃一人一驾,宫人数十,看起来已经蔚为壮观。晏回却知道还不止如此,等到了宫门口朝臣与命妇的车马一加,宫中得脸的女官与公公也会挤在几辆马车上,阵仗就更大了。
    见陛下下了车,众嫔妃都迎了上来,各个风姿绰约,好像提前打过招呼似的,没一人的衣裳与别人撞了颜色,站在那儿跟寒冬里的六朵花似的。纵是唐宛宛都有些移不开眼,当真是赏心悦目。
    晏回却是皱眉,问她们:“朕不是叫宫人叮嘱过你们京郊寒风烈烈,需得穿得厚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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