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听院里小厮说起,我才知今日原是您的生辰,若我早晓得,就不与您置气了。反正寿星最大,生辰这天,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
    她的语气闷闷的,听来并不如何高兴,像是勉强迁就他。
    陆时卿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元赐娴点点头,看了眼天色,补充道:“天亮之前可以。天亮以后,我可能会重新生您的气。”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头顶心看。陆时卿垂眼瞧了她一会儿,笑得颇是无奈:“天亮也不用生气了。朱县令说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元赐娴微讶之下抬起头来。她的确记得他下午否认了一句,但她没信。毕竟朱县令怎可能当着钦差的面信口雌黄。
    “他怎敢骗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陆时卿没法解释,推诿道:“我哪知道他何故突犯失心疯?你只要晓得我没答应过那种事就行了。”
    元赐娴面露狐疑:“我不信。”说完补充道,“除非您发个毒誓。”
    他一噎:“什么毒誓?”
    “倘使您眼下是在骗我,天亮之前就将粘一身狗毛。”
    真是够毒的。他一时被气笑,却还是照她说的,一字一句发了誓。
    元赐娴这下才算勉强信了,心情不错地拍拍手道:“好吧,暂且信您了。”
    陆时卿瞥瞥她,刚预备叫她回房歇息,却忽听一阵“咕噜噜”的响动。他目光一动,下移至声来处——她的肚子。
    元赐娴早在“咕”声落,“噜”声还未起的时候便尴尬地抱紧了肚腹,不料还是被他察觉了,只好讪讪笑道:“陆侍郎,我晚膳没吃饱,本来靠您一口气撑着,现在原谅了您,肚子一下就空了。”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我看你晚膳吃得不少,没怎么动筷的怕是我吧?”
    是哦。她点点头:“那您难道不饿吗?”
    他肯定道:“不饿”。话音刚落,寂静的夜却再度被一阵“咕噜噜”的声响打破。
    陆时卿一愣。这声音不是他发出来的吧。一定不是。
    元赐娴却已捧腹大笑起来:“您这人真是口是心非!”
    他瞧着眼前笑得前仰后合的人,半晌叹了口气:“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一份送到你院里,你回去等吧。”
    元赐娴却摆摆手拦下了他:“夜都深了,何必再扰人家,咱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陆时卿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炷香后,两人偷偷潜入了朱府的灶房。元赐娴猫腰打头阵,陆时卿拗不过她,被迫殿后。再往外,灶房门口蹲了被主子喊来望风的小黑。
    元赐娴心里奇怪,这朱府好歹是个县令府,怎得家丁如此之少,尤其灶房周围,竟连个看门的也无。
    陆时卿却明白了。估摸着是朱县令有意叫他和元赐娴今夜无忧无虑“畅游”朱府,这才将人都给撤了。所以当元赐娴在灶房摸着黑,艰难地找吃食时,他非常干脆地打着了一个火折子。
    元赐娴一惊,抬手就要去灭火,压低了声道:“会给人发现的!”
    他侧身躲开:“被发现如何?他朱县令还能报官抓了你我?”
    哦,说的也是。
    陆时卿见她不反对了,便就着火折子的光,点亮了屋子里的油灯。四面一下灯火通明,干净的灶台上摆了好几筐新鲜的蔬菜,还有和好的面团,只是搁久了,似乎稍稍有些发硬。
    元赐娴一愣,嘀咕道:“怎么没有现成的吃食啊。”
    陆时卿晓得这必然也是朱县令的手笔,觑她一眼:“方才谁说要自己动手的?”
    她皱了下脸:“是我说的不错,可我以为只要端几个盘子就够了。我不会做菜啊。”她说完,略带期许地望向陆时卿,“或许您会?”
    回答她的当然是一个眼刀子。
    他一个男儿,还有洁癖,必然厌恶烟气冲天的灶房。元赐娴对此倒也理解,只是没吃食可怎生是好,她快饿死了。
    陆时卿见她饿得面如菜色,叹口气道:“还是叫人吧。”说罢转身就走。
    元赐娴一听这话却不依了,扯住他袖子说:“别别,我试试,万一我天赋异禀呢?”
    万一她天赋异禀,做了碗好吃得令人永生难忘的面,从此抓住了陆时卿的肚腹,叫他再也无法割舍她呢?何况今日是他的生辰,下碗面再合适不过,简直是天赐良机。
    想到这里,元赐娴心里已经开花了,充满干劲地撸起了袖子,打水净手。
    陆时卿见她一副仿佛要揍人的架势,虽不敢苟同,却好奇她能做出个什么来,便站在一旁未加阻拦,直至瞧见她拿了把庖刀,一刀就往面团上劈去。
    “啪”一声,发硬的面团被拦腰砍成两半。
    “……”陆时卿虽是头一次进灶房,却也知道,和面绝不是这样和的,要不怎么不叫砍面?
    他回忆了一下上次在长安西市,观察点心铺伙计做包子的场景,然后目不忍视地道:“我来吧,你去切菜。”
    她刀工这么猛,切菜总行吧。
    元赐娴也觉得如此操刀似有不妥,沉吟了一下,不好意思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陆时卿净完手就去和面了,边和边叹息。他究竟是倒了几辈子霉才会碰上元赐娴,如今竟连下人的活计也要过手。
    元赐娴在旁清洗苋菜,一面瞅他,对他的手法赞不绝口:“陆侍郎,能被您如此揉搓,这块面团真是三生有幸了!”
    也不知她这句话戳着了什么要紧的念头,陆时卿动作一顿,忽然浮想联翩起来。
    他记得,在那个荒诞的梦里,他也曾这样揉搓过什么。
    他直直盯着手下雪白的面团,飞快压抑下体内一丝异样,默不作声继续和。
    元赐娴勉强切好了菜,除去刀挥得稍微猛了点,险些劈裂了砧板以外,倒也未生什么意外,只是干完活偏头一瞅,却被陆时卿手中根根都有小指那般粗的面条吓了一跳。
    她好像没吃过这样的面。
    但她不好意思挑三拣四,违心夸赞道:“陆侍郎,您实在太厉害了,这活做得真精致。”
    陆时卿哪里听不出她的心里话,觑她一眼,却也不想谦虚,毕竟他初次尝试,能摸索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就道:“好了,你下面吧。”
    她备受鼓舞地点点头,待将食材与面条一一摆好,拿起锅铲,却蓦地一愣。
    她皱眉思索一番,忍不住问:“咱们是不是少做了点什么?”
    陆时卿洗完手回头一看,视线下移至堆满了柴火的灶洞,疲惫道:“是忘了生火。”
    他只得再一头扑回了灶洞。
    很快,灶房里就烟火气弥漫了,陆时卿一边坐在小杌子上烧柴,一边问上头元赐娴:“火够了没?”
    元赐娴哪里知道分寸,见一锅水半晌都未烧沸,就一直道:“不够不够,继续添!”
    陆时卿便一捆一捆往里扔柴火,等她说“够了”,他一张俊脸已然被烟熏灰,狼狈得不辨面目。
    元赐娴见了,笑得花枝乱颤,差点手一抖往锅里撒了一铲盐,气得陆时卿一头栽进水里抹脸。
    虽说过程兵荒马乱了些,但当清汤寡水的苋菜面出锅,两人其实还是抱了一点希望的,一人抽了双筷子,站在灶头前,端了个瓷碗面对面瞅着彼此,似乎都在等对方先下口尝试。
    踟蹰半晌,元赐娴道:“不如我数三下,咱们一起动筷子?”
    吃个面而已,又没毒,这么麻烦做什么。陆时卿皱皱眉:“不必了,就我先吃吧。”他说完,夹起几根粗面塞到嘴里。
    元赐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却见他神色始终如一,未曾有一丝一毫变化。
    她忐忑问:“怎么样?”
    陆时卿慢条斯理咽下面条,然后平静道:“挺好的,你吃了就晓得了。”
    元赐娴心中一喜,赶紧下筷,刚塞了根面条到嘴里却是面容一僵。
    太,太咸了!她的亲娘哟!
    陆时卿微笑望她,故作疑问状。
    她瞅瞅他,只好继续试着嚼了一下。
    啊呸,太,太硬了!
    元赐娴快哭了。所以他是为了骗她将面条吃下去,才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扭头就想将东西吐了,却听对头人沉声咳了一下,仿佛在警告她。
    这面是他辛辛苦苦和的,她就这样吐了,不合适吧?
    元赐娴自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却是咸得泪花都溢出来了,咬着面条含糊而憋屈地道:“您若有本事吃完,我也绝不浪费。”
    “你说的?”
    见她点头,陆时卿冷笑一声,低头就吃了起来。
    元赐娴瞧得目瞪口呆,却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只好埋头跟上他的脚步。
    陆时卿起先还是风雨不动的,吃到后来也终于演不下去了,眉头深蹙,嘴角抽搐。元赐娴更夸张,一边冒泪花,一边硬着头皮往嘴里猛吸猛灌。
    直至两碗苋菜面都见了底,两人才“啪”一下齐齐将搁下瓷碗,一边嚼着嘴里还没烂的面条,一边愠怒地盯着对方。
    第37章 037
    两人费力吞咽下一嘴的面条,突然又不想搭理对方了, 沉默着收拾了碗筷, 熄了油灯步出,忽见守门的小黑四仰八叉, 肚皮朝天躺倒在地。
    元赐娴一惊,小跑上前,未及靠近便先闻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她一愣, 这才注意到一旁有一坛被咬破了封口顶花的陈酒。
    这……
    陆时卿后脚上前,见状也是一噎。
    那坛酒原先摆在灶房门口, 估摸着也是朱县令给他准备的。他不觉自己与元赐娴已到了孤男寡女, 深夜对饮的地步,故而方才便装作了没看见, 不料这傻狗望风望得太萧瑟寂寞, 竟偷来了喝,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元赐娴蹲身拍了拍小黑的肚皮, 低声唤道:“姓黑的, 醒醒!”
    姓黑的纹丝不动。
    她叹口气, 又去揪它眼皮,捏它爪子,将它浑身挠了个遍, 一顿下来却仍是徒劳无功,只好将小臂探过它身下,想将它抱起来。
    这一使力却没抱动。她回头看看陆时卿,见他站在半丈外负着手, 一脸的事不关己不愿靠近,无奈之下便再来了一次,吸气,屏息,心中默念:三,二,一,起——!
    却依旧抱不动。
    元赐娴犹豫一晌,复又回头望向等在原地,神色略有不耐的陆时卿,叫了他一声:“陆侍郎……”
    陆时卿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与狗的方向:“贵干?”
    “我抱不动小黑,您能不能给我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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