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午后,王源装作午睡后悄悄起身,换了身仆役的服饰扮作出入左相府的仆役模样顺利的溜出了左相府。
    出了府门,王源果真看到不少人在门口晃悠,大多是一些文士,也有少数陌生魁梧眼中精光闪烁的不明身份之人,不过总体而言还算正常,并没有看到柳熏直口中那种人头济济翘首以盼的情形,而且自己露面之后,也没见这些人哭着喊着朝自己奔来要签名的情形,甚至连个跟自己打招呼的人都没有。
    “这位兄弟,那王源王公子可在左相府中么?”有几人围上来问王源。
    王源瞬间明白这些人为何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因为自己这身装束很好的掩饰了身份。青衣小帽的仆役打扮自然不可能是王源王公子,而李左相府中这种打扮的仆役每日出入何止上百人,这些人大多没见过王源,又哪里能认出来。
    “在府里啊,怎么了?”王源顽皮心起,笑着跟他们说话。
    “麻烦兄弟帮我递个名帖成么?就说我长安胡德志很是钦佩他的诗才,请他替在下点评一下我的几首拙作如何?”
    说这话,一本自己装订的诗册塞到王源手里,面前这名胖脸书生满脸的期待之色。
    “还有我等,也希望得到王公子的指点,在下崇义坊刘正安。”
    “在下赵志敬……”
    王源看着乱糟糟的一群文士心中甚是好笑,摆手道:“我急着去办事,可没功夫帮你们。不过听说下午王公子要出门,你们在此等着,没准会遇到他本人。”
    众人大喜道:“真的?”
    王源道:“骗你们作甚?莫挡道,我这可要去办事去了。”
    众人闻听王源下午会出左相府,岂会再对这个仆役感兴趣,纷纷散开来各自寻找最佳位置紧盯着门口,王源赶紧脱身离开,过主街之后拐上叉街直奔平康坊而去。
    路上王源有些发笑,却更加的有些疑惑。想着柳熏直恭维自己的话多有不实,虽然看上去自己确实是有些名气了,但却并非如柳熏直口中描述的那般夸张。在柳熏直口中,自己似乎已经成了全民偶像一般,甚至会危及安全,但事实并未如此。那么自己不被允许自由外出的理由其实是荒谬的,绝非这个缘故。
    半个时辰后,王源进入平康坊的坊门。一进平康坊中,站在纵横交织人流如潮的坊内街道上,王源立刻便惊呆了。倒不是因为平康坊的繁华热闹,也非街道两旁各家青馆的楼阁廊檐之精致华美,而是因为王源的耳中充斥了街道两旁青馆之中传出粗细高低不一样的歌声。
    虽然人声嘈杂,虽然歌声断续,虽然曲调陌生,但王源还是能听清唱的是什么。
    左边的红玉馆大厅中唱的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右前方的青岚馆唱的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左耳朵听得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右耳灌进来的是: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王源几乎傻了,几乎每一家路边的青馆之中都在唱着自己最近写出的几首诗,这让王源突然有了一种小时候在后世逛集贸市场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小时候跟着老家的爷爷奶奶去赶集,走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走几步便能听到商家摆放的露天的音响中这边放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那边放着:“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而走几步又能听到:“我在仰望……月亮之上……”。而能在集贸市场上放出的歌大多是正在全国各地火爆流行的神曲。
    现在,在这里每走几步,听到的都是自己那几首诗谱成曲调在表演,这让王源心中不知何种滋味。王源很难描述自己的感觉,显然自己确实如柳熏直等人描述的那样,已经凭借诗会以及几首搬运诗出名了,但眼前这种火爆的架势,还是让王源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尴尬。
    王源平抑心情深呼吸了几口,提醒自己要镇定,既然自己的诗在此处如此火爆,王源可不想被人认出来,那恐怕真的会寸步难行。于是低头疾走,很快找到了位于坊内十字街西首的秋月馆。
    平康坊中,十字街是最繁华的位置,而数十家最出名的青馆也正是位于十字街上;其他的不上档次的妓院便只能存身于叉街或者是横巷胡同之中了。
    秋月馆并不是平航坊青楼中的老大,在平康坊中梨花馆才是行业翘楚,但秋月馆也并非籍籍无名,这一点从巨大的门楼和招牌,以及院内高高耸立的高达三层的精致楼房便可看出。和十字街上其他青馆比起来毫不逊色。
    王源来到秋月馆高大的们楼前,两名带着灰色布帽的魁梧男子正坐在门前的条凳上晒着太阳,一名满脸脂粉的女子握着一方白色手娟正百无聊赖的边打着阿欠边和两名壮汉闲聊。
    此时正是午后时分,按照大唐的生活习惯,此刻各大青馆开门不久,还有不少彻夜陪客人狂欢的妓女尚未起床,再往后推一个时辰,才是客人们陆续上门的时候,一直持续到日落时分,坊门关闭,才算是高峰期过去。
    门前迎客的女子显然起来的时间不久,满脸脂粉也掩饰不住倦意,当看到王源在门口探头探脑时,她只瞟了一眼王源,但看着王源身上的装束便失去了兴趣。
    王源不管那么多,迈步便往门里走,那女子弹簧般的跳了起来,拦住王源皱眉道:“喂喂喂,你这人要做什么?要进门也不打声招呼?”
    王源笑道:“进这里也要打招呼么?贵馆开门不是做生意的么?”。
    “呀,你这人说话好没道理,青楼之中便没规矩了,什么人想进来便进来?”
    王源笑道:“那怎么说。”
    女子翻了翻白眼曼声道:“怎么说?找相识的还是来尝鲜的啊?看你这样子也是第一次逛馆子,告诉你知晓,新郎君逛青馆资费可是加倍的哈,钱拿出来过个目,带足了钱便能进去。”
    王源笑了:“原来还有这个规矩,不过我不是来寻快活的,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你在咱们秋月馆有认识的相好?我怎么见你眼生?去去去,一看便知道没什么钱,攒着你那点钱去干该干的事去,讨饭一般的人也学人家逛馆子。”那女子满脸鄙夷,翠袖连甩,赶苍蝇一般的要将王源赶走。
    第57章 复回
    王源被她身上浓烈的脂粉味道熏的差点咳嗽起来,相当的无语,青馆本就是天下最势利之处,这女子这般做派倒也不足为奇,谁叫自己穿着一身仆役的装束,看着不像是有钱的公子哥呢?
    “这位姑娘……我确实是应邀而来,你们这里有位兰心惠姑娘么?是她邀我来相见的。”
    那女子愕然道:“兰姑娘邀你来的?”
    “是啊。”
    那女子上上下下的看了王源几眼,皱眉道:“你可莫要胡闹,这里可是秋月馆,可不是你瞎胡闹的地方。”
    王源苦笑道:“没胡闹啊,就是你们秋月馆的兰心惠邀我前来的啊。”
    那女子道:“你贵姓?府上是那位老爷家?家中何人在朝中作何官职?”
    王源道:“鄙人姓王。家住永安坊,家中无人做官。”
    “那公子在朝廷当什么官?”
    “我并无功名。”
    “那……公子想必是京城巨贾之后了,家里做什么生意?”
    “我一介百姓,并非商贾之家。”
    女子脸色早已黑成锅底,翻了个白眼,转头道:“阿七阿八,又来一个傻鸟,还不打发他走人,居然还敢说是兰姑娘邀来的。这年头,招摇撞骗的真是多,咱们秋月馆每天不碰个三五个想浑水摸鱼见兰心惠的,那一天就算是没过。你们这些人,个个异想天开,当自己貌如潘安才高八斗,总希望能遇到佳人爱才子的好事,又一个来碰运气的,浪费老娘半天口舌。”
    王源愕然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滚蛋的意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名魁梧汉子已经准备起身,瞪着眼朝王源吼。
    “以为长个俊俏脸蛋便可以占便宜?烦得要命,还不走开,不然打折了腿可莫怪。”女子扭着屁股不耐烦的往门里走。
    王源哭笑不得,叫道:“我真的是兰心惠请来的,不信你去通报一声。”
    “你这厮是不是找打?”两名汉子站起身来,齐声喝骂。
    “我真的是……哎……你们不信便去告诉兰小姐,就说我王源赴约来了。”
    女子扭头站住,疑惑道:“你是王源?哪个王源?”
    王源点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隐瞒了,我就是王源,梨花诗会上的王源,你们馆子大厅里唱的诗便是我写的。”
    女子一拍手笑道:“你是王源……嘻嘻……他说他是王源。”
    两名汉子也愣在原地,眨巴着眼犯迷糊。
    那女子忽然收起笑容,指着自己的鼻子冷笑道:“你若是王源,那老娘便是王母娘娘,连长安城最红的大才子你也冒充,老娘看你是皮痒了,阿七阿八还不赶走这个疯子,养的那么壮吃闲饭不成?”
    王源往前走上还待解释,门口两名看门壮汉叉着双手横在面前,左首汉子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推着王源的胸口,双目射出凶光喝道:“还不滚,敢在咱们秋月馆门前胡缠,你是吃了狗胆么?”
    王源道:“不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
    阿七和阿八终于忍耐不住,左首的阿七抓住王源的胸前衣服,挥动肥厚的大巴掌呼的一声朝王源脸上扇了过来。
    王源可没料到一家青馆的看门人竟然对待客人如此无礼,说动手便动手打人,一时有些惊愕。胸前衣服被揪住,身子被控制住无法躲避,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眼看那巴掌带着冷风由小变大,直冲着王源的左边脸颊呼呼拍来,王源惊恐不已,这一巴掌要是轮上了,受辱不说,自己这半边细皮嫩肉的脸蛋怕是要肿成猪头了。
    正惊恐时,说时迟那时快,就见身边人影一闪,一只脚从身侧带着风声踢出,在王源的眼皮底下印上了阿七的胸口。就听哎呦一声惨叫,打人者阿七身子飞起,朝后摔出数步远,一屁股坐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疼的龇牙咧嘴。
    王源的身子也被一股大力拉扯向后,在电光火石之间躲过了阿七收不回的一巴掌。王源吓了一大跳,只觉后背靠在一个软绵绵的身子上,侧眼看时,顿时惊讶的睁大眼睛。
    身后那人冷冷呵斥道:“狗胆不小,一言不合便敢动手行凶,给你个教训。”
    王源又惊又喜叫道:“十二娘!怎地是你?”
    李欣儿颔首朝王源点头,身上穿着男子装扮,唇上画着小胡子,叉着腰站在身侧。王源知道大唐女子着男装司空见惯,倒也不是可以的乔装隐蔽身份。
    “哎呀,哎呀,怎地是你啊。”王源兀自惊讶的连声道。
    李欣儿面色微红道:“回头再说,跟我离开此地。”
    王源刚要说话,就听门前迎客那女子杀猪般的嚎叫起来:“了不得,砸场子的来了,阿大阿二阿三,你们还不赶紧抄家伙出来,有人来咱们秋月馆砸场子了;阿七要被人打死了,来人呐,来人呐。”
    女子边喊边跑进院子里去,只片刻之后,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吵嚷声传来,四五名汉子呼啦啦冲出秋月馆来,为首一名麻脸大汉手中提着一根粗木棒,一边往外冲一边口中大骂:“谁他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撒野撒到咱们秋月馆了,找死是不是?谁啊,是谁?”
    躺在地上的阿七哎呦哎呦的叫着,伸手朝李欣儿指点道:“就是这不男不女的婆娘,一脚踹到我的小肚子,我肠子怕是都断了,阿大,给兄弟拿了这婆娘狠狠的教训。”
    两名大汉忙过去将阿七搀扶起来,果见阿七的胸腹之间有一个明显的靴底印,目睹刚才情形的阿八不禁咂舌,那男装女子只一脚便将身材肥重的阿七踹飞,这可不是一般的厉害,幸亏刚才自己没动手,否则胸前怕是也要印上个脚印了。
    “就是你这婆娘闹事打人是么?”阿大提溜着木棒恶狠狠的走上前来,双目露着凶光盯着李欣儿。
    李欣儿双手叉腰点头道:“他活该,给他个教训。”
    阿大怒吼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倒是挺横的,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刻磕头给我这兄弟认错,出十贯钱给我兄弟去瞧伤。二是……”
    李欣儿不屑打断道:“莫做梦了,该是你们跪下给我夫君磕头赔罪,我夫君说饶了你们便罢,如若不然,今日掀了你这秋月馆。”
    阿大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毛茸茸的手指指着李欣儿点了半天冒出一句道:“看来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婆子,很好,很好,哈哈哈哈。”
    阿大大笑转身,突然间迅速拧过身子来,笑脸已经变成了凶神恶煞的模样,手中木棒抡圆了对着李欣儿的头脸劈头打来,同时另一只手朝着李欣儿胸口抓过来,想控制住李欣儿的身子,用木棒虐打。
    李欣儿怒骂一句:“无耻之徒。”身子轻盈拧动,避开当胸抓到的大手,同时脚尖踢上半空,不偏不倚踢中阿大的手腕上,阿大吃痛大吼一声,手中木棒脱手飞出。李欣儿另一脚连环踢出,正中阿大下颌,阿大大叫一声,身子如破口袋一般朝后便倒下,舌尖被牙齿咬破,顿时鲜血喷出口来。
    众人大惊叫嚷,倒地的阿大捂着嘴巴含糊不清的叫嚷道:“还……还不给我打?你们看热闹么?”
    众汉子顿时醒悟,手中棍棒铁尺等物举起,叫嚷着冲下台阶,朝王源和李欣儿两人攻击过来。
    王源急了,伸手抄起脚下掉落的木棒,准备应战。
    李欣儿一笑在王源耳边轻声道:“用不着你动手,你别伤了自己,一切有我呢。”
    说话间众汉子攻击到面前,李欣儿身子飘忽,在王源身前身后穿花蝴蝶般的游走,手足连环击出,片刻之后,四名汉子统统扑跌在地,各自握着手足关节痛苦嚎叫。
    王源既敬佩又有些担心,倒不是担心李欣儿吃亏,以李欣儿的本事,这几人纯粹是找虐。担心的只是自己本是闲来无事来秋月馆找兰心惠问问当年之事的,没想到顷刻间演变成了一场群殴事件,这样下去事情麻烦的很。
    眼见那妇人大呼小叫着又往秋月馆中奔去,大叫着“来人啊报官啊”之类的话,王源忙高声朝楼内叫道:“在下确实是应兰心惠姑娘之约而来的,这都是误会,闹大了对谁都不好,还不赶紧去禀报兰心惠姑娘么?”
    秋月馆院内已经聚集了很多妓女和客人,有机灵的婢女赶紧跑去后院楼上禀报去。而另有七八名仆役已经同仇敌忾又拿了各种棍棒扫帚准备迎敌,几名楼中妇人已经准备好随时溜出门外去坊中坊丁铺子叫坊丁前来拿人了。
    李欣儿见又有人冲出来要动手,握着粉拳还要上去,王源忙拉住她道:“莫要再和他们一般见识了,闹大了可不好。”
    李欣儿瞪眼道:“我怕了他们不成?”
    王源低声道:“没说你怕,闹得坊丁武侯们都跑来,对你有好处?你的事都了结了么?”
    李欣儿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这么闹起来其实很危险,自己现在还是被金吾卫缉拿的对象,若是闹到武侯们闻讯前来,确实难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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