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轻,容易冲动,也容易受伤害,当时他家里人的态度让他寒了心,他是不想再回家去了,等他腿好了就努力工作,独立起来。
    他家里人却很不放心,一来自己的儿子,听说他摔断了腿,心疼,二来他们也不死心,想着如果住在一起每天还能教育教育,或许还有回头路。平措还特地跑来了两趟,想接他回去,结果蒙克话都不说一句,就那么冷冷地躺在床上。
    班觉贡布将这件事告诉了傅杨河,傅杨河说:“大家心里都有一道坎,蒙克有,他家里人也有,由着他吧,时间久了,慢慢就会彼此知道对方的难处,这些都需要时间。”
    班觉贡布一边按捏着傅杨河的肩膀,一边轻声问:“你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傅杨河笑了笑,脸埋在枕头上,说:“差不多。”
    “可惜那时候我不在你身边,”班觉贡布说。这不是情话,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想必当时傅杨河也很艰难,因此是打心眼里心疼。
    “不过看到蒙克这样,我就不想你家里人知道了。”傅杨河躺在床上,眼睛看向班觉贡布。班觉贡布就松了手,坐在床上沉默着看着他。
    他就坐了起来,趴在班觉贡布的膝盖上,说:“你还年轻,没必要急着出柜,等到你家里人催婚了,再出柜也不晚。我不是那种要求对方必须出柜的人,如果有可能,不出柜都行。我不想你伤心,也不想你家里人伤心。”
    班觉贡布就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光滑细腻,班觉贡布的手指头对比着仿佛很粗糙一样。
    傅杨河笑了笑,说:“我也是出于私心,想安安静静地和你谈恋爱。”
    班觉贡布就低下头来,亲了亲傅杨河的脸颊。
    班觉贡布有自己的打算,眼下正是关键时刻,的确不是出柜的时候,但名分肯定是要给的,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会遇到什么困难,万一事情到不可控的地步,越是知名的人受到的威胁和伤害就越大,他得替傅杨河考虑。他如今年轻尚轻,能力有限,还不能保证傅杨河不会受到伤害,出柜的事势必不是现在。他其实一直担心这一点会让傅杨河不高兴,傅杨河这么说,他听了心里只觉得感动,说:“谢谢。”
    傅杨河其实原来并不是这样想的,他以前幻想自己的爱情,也和张跃一样,觉得没出柜的都没有未来,自己作为一个出了柜的,找没出柜的太吃亏了,所以出柜就是他找对象的首要条件。可是真等自己爱上了才知道,真心爱一个人,就不想他吃一点苦,受一点罪,会心疼。
    “我爱你。”班觉贡布亲了亲他的脸,低声说,“会比张老师更爱你。”
    傅杨河却良久没有动静,竟那么快就睡着了。
    他太累了。
    张跃走了之后,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蒙克给他打电话,也总是关机,他强烈怀疑自己被拉黑了。听小唐说张跃在北京整天睡大觉呢。
    蒙克情绪非常低沉,如今家里闹成那样,他又受了伤,舞也跳不成了。张跃又不理他,大概以后也机会渺茫。他有好几次给张跃发短信,都暗暗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条信息了,所以能说的话全都说上,最长的一条短信足足有八百多字,但是张跃都没有回。
    倒是班觉贡布经常来看他,每次都要嘱咐说:“你得赶紧好起来啊。”
    蒙克想,他也想赶紧好起来啊。他如今算是明白了,要想幸福,先得自己强大起来才行。看看傅杨河和班觉贡布,谁不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不过八月份最重要的并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央金的婚礼。
    央金和平措,要结婚了。
    第84章 下雨
    央金和平措的婚事,定在八月底。
    央金和平措都是土生土长的康巴人,婚礼自然也完全要走旧俗。央金又出身大家族,这场婚礼势必盛大隆重。傅杨河原来就听蒙克说过,自订婚以后他们家就已经开始预备起来了,至今已经准备几个月了。
    解放之前,当地还多是旧婚俗,其实和内地差不多,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男女结婚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相貌如何,更不用说人品了,赌的是一个命字。因为是农奴社会,所以等级更为森严,哪些人可以在一起,哪些不能,都有严格规定。解放以后康巴也开始提倡自由恋爱,但许多婚俗依然保留了下来。
    傅杨河原来以为央金急着嫁人,平措急着娶妻,所以当时婚期应该定的匆忙而随意的。听班觉贡布说才知道,当时两个人也是经过了求婚和订婚两道程序的,且求婚之前就先卜合了属相,求婚之后便请了当地文人起草了婚约证书。婚期也不是随意定的,而是卜卦得来的良辰吉日,之所以匆忙,是因为这是今年最吉利的一天了。
    央金结婚是大事,班觉家也郑重对待,所以班觉贡布便很少再到康乌湖来了。他身为家中唯一男丁,需要他忙的事情非常多。
    平措要结婚,家里人的便来请了蒙克几次,想把他请回家里去。奈何蒙克就是不肯。央金便来找傅杨河,想请傅杨河帮个忙。
    傅杨河就去劝了蒙克,蒙克说:“他们现在把我当一家人了,当初骂我打我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一家人。”
    “如今你大哥要结婚,你要是不回家,外头的人少不了要议论,怎么大哥结婚,当弟弟的宁肯受了伤住在外头也不回家呢?你要知道你出柜的时候家里人之所以打你骂你,为的就是怕人议论。你想,要是人人都能接受两个男人谈恋爱,你家里人又怎么会那么对你?两个男人在一起,最大的障碍就是人言可畏,你怕人言,你家里人也会怕。他们都来请了你好几次了,你要不回去,势必伤了彼此的情分,尤其你大哥,他的大喜事,少不了很多人会问他怎么不见你,他怎么回答不说,这对他来说,总是大喜事上蒙了一层阴影吧。你出柜的事,你家里人或许人人都接受不了,但如果有个人是能接受的,肯定是你大哥,不是你阿爸阿妈。血缘是断不了的,你今天给你哥哥一个人情,他以后才好帮你说两句。你要是觉得住在家里难受,等你哥哥婚礼过了,我再找人把你接回来,你说好不好?”
    大概因为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又有点师徒的情分在,蒙克最听傅杨河的话,只说:“那傅老师,等我哥的婚礼举办完之后,你一定要去接我回来。”
    傅杨河点点头,顺便告诉蒙克说:“张老师也收到了请柬,到时候可能会回来一趟。”
    蒙克一听,两只眼睛都要放光了,可瞬间又黯淡下来,说:“他回来也不会理我。”
    不过这也足够让他高兴的了。人的期望降到最低之后,反倒稍微有点安慰就能满足。这一段时间他整天躺在床上,生活一团糟,也越来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张跃。他拿什么来爱张跃呢,也只有一颗真心,但就像爱傅杨河的不可能只有一个张跃一样,爱张跃的,自然也不可能只有他一个蒙克。他能再看到张跃就好了。
    下午的时候平措便亲自过来将蒙克接走了。蒙克临走之前还央求傅杨河说:“要是张老师来了,你记得告诉我一声,我怕我在家里躺着,得不到消息。”
    傅杨河笑了笑,说:“他要来,肯定要去你们家吃酒的,到时候我带他去见你。”
    蒙克就笑了,这些天天天躺在床上,人却瘦了一圈,那双眼睛却依然很亮,只是显得人更憔悴了。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黄静晨他们都出来送他,小唐还过来搀扶着蒙克。
    傅杨河为了让他放心,当着平措的面朗声说:“过几天我去接你回来。”
    蒙克便笑了,黝黑的脸庞笑起来竟也十分好看,他本来就是个很帅的小伙子。比较之下平措虽然是他的亲兄弟,相貌上却远不如他。这些康巴男子里头,也就班觉贡布的长相比他出色一点。
    八月份是康巴的雨季,三天两头便要下一场,不过这边的雨多是晚上下,白天就停了,今天白天却阴沉沉的,时不时地便下一会。他们看着车子走远,小唐回头对傅杨河说:“这几天怎么都没见班总?”
    “昨天晚上的时候回来了,早上又走了。”
    提到这个,傅杨河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昨天班觉贡布回来,理由竟然是习惯和他一起睡了,两天不见他,便有点睡不着。
    傅杨河以为他只是甜言蜜语,回来目的恐怕不单纯,谁知道班觉贡布往他身边一躺,竟然真的很快就睡着了,今天早晨一大早便起来走了,估计他家里人都不知道他有出来这一趟。走的时候亲了亲他的额头,他尚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看着班觉贡布开门出去,他揉着眼直起上半身,只看到微亮天色和随即关上的房门。
    蒙克走了之后雨便下大了。傅杨河今天休息,因为平时太累了,于是便睡了个懒觉,起来之后外头的雨下的更大了,天色也很暗,他就打开灯,看起小说来。
    小唐推荐的这本小说,他已经放下很久了,前面的剧情都快要忘记了。小唐进来送东西的时候见他在看那本书,便笑着往他床上一趴,问说:“看到激情戏了么?”
    傅杨河吃惊地问:“有激情戏么,我看这文写的很带感,可是到关键时刻都拉灯了。”
    “它是出版小说,肯定不能写的太露骨啊,你得去作者微博看,这年头看小说想看床戏还不知道关注微博,那不是笑话么?”
    傅杨河笑了笑,他觉得看不看肉都无所谓。
    “你得去看啊,不然这文就缺了点味道。而且这文里的攻家伙超级大,二十,超级man,行走的荷尔蒙,保你看湿裤子!”
    傅杨河就行想起来上次俩人一起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小唐突然问他班觉贡布大不大的问题,难道是因为这个?
    “这文前面很克制,不过前头越克制,后头越放肆,跟脱缰的野马似的。”
    “别跟我剧透,我要自己慢慢看。”
    小唐说:“那你看吧,看完我再跟你交流,这文三观和人物争议挺大的,可能你会很喜欢,也可能你会很讨厌,披着耽美的皮,讲了个同志的故事。”
    傅杨河笑了笑,没说话。其实他觉得这就是一部耽美小说,里头有童话的核,一个不缺爱的天之骄子,一个极度渴爱的灰姑娘,和两个长腿叔叔。六叔是虎狼之态,但有怜子之心,梁先生被引诱入炼狱,依旧是温润君子。大概每一个受的心里,都渴望有这样一个男人味十足的,可以给自己依靠和保护的长腿叔叔,所以小唐会喜欢。
    不过他看这文经常想起张跃,大概是年代的关系,和他幼年的一些经历很像。
    想到张跃,他就问小唐:“央金婚礼,张跃会回来么?”
    小唐问:“你不知道么?”
    “他没主动联系过我,我也不好主动联系他。你打听打听,蒙克走的时候还问到他呢。”
    “说到蒙克,刚才他走的时候,他哥的神色可不大好看,好像很尴尬的样子。也不知道他回到家会怎么样,他家里人会不会难为他。”
    “平措就要成婚,家里有喜事,大概也不会太难为他吧。”傅杨河将枕头拿高了一些,枕在背后,扭头看着窗外的雨,“等到平措举办完婚礼之后,我就去接他回来。”
    央金来寻他,碍于和班觉贡布的关系,他不好拒绝,其实多少是有一点私心的。
    “你还喜欢蒙克么?”他问小唐。
    小唐冲着他笑了笑,说:“我看他那么惨,怕了。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家里人会撕烂我吧,哈哈哈哈。”
    小唐走了之后,傅杨河又看了一会小说,便把窗户给推开了。外头的雨更大了一些,他看到小唐撑着伞从桥上走过,湖面上荡起一圈一圈的微小涟漪,这样清冷的雨天,就适合和爱的人依偎在一起,只可惜,班觉贡布不在他身边。
    就是那么巧,他正想着班觉贡布,班觉贡布的电话便打了过来。他笑着抓起手机,趴在窗上说:“我正想你呢。”
    班觉贡布在电话那头笑着问:“想我什么?”
    傅杨河手指头划着窗棂上的水珠子,低声说:“想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班觉贡布说。
    第85章 婚礼倒计时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雨声淅淅沥沥,一片清冷。班觉贡布忽然说:“对了,我们这边结婚风俗,男方家庭都要请一位有身份地位的人来做迎亲使,他们家不知道怎么想到了你,让我问问你的意思。”
    傅杨河愣了一下,问说:“怎么会想到我?”
    “我也纳闷,不过你身份是够的,阿佳啦也同意,她已经事先跟我阿妈她们说了,她们也都很满意。”
    如果大名鼎鼎的傅杨河做迎亲使,对于班觉家也是很长脸的一件事。班觉家如果满意,平措那边自然更满意,本来这些就是做给亲家看的。
    “我只怕我做不好。”
    “其实也不难,真要请你,你需要做哪些肯定他们都会事先告诉你,身边也会有人提点。你再想想,要是觉得可行,我就告诉他们那边一声。他们家会来人请你过去。”
    班觉贡布其实是想让傅杨河答应下来的,一则他阿妈她们的确很满意傅杨河这个人选,二则央金明知道他们俩的关系还点了头,也算变相地默认了他们的事情,三则从弟弟的角度出发,也希望自己的阿姐成婚的时候,迎亲使能够身份贵重,为阿姐长脸。傅杨河姿容和资历都是够的,肯定传为美谈,而且不流俗套,够特别。央金当初和次仁家退了婚而选择了家境差一些的平措,外头多少还是有些风言风语的,办一场史无前例的高标配婚礼,对央金的名声也大有助益。
    傅杨河想了想,想着自己帮蒙克他们家一把,落个人情,以后说不定能还能为蒙克说上一句话,且又事关央金的婚事,他便答应了下来。
    平措在婚礼前一天便亲自来接他去了家里。
    这是傅杨河头一回进平措他们家,家宅恢弘,虽然比不上班贡庄园富丽堂皇,但看得出也是大户人家了,房屋是四层的碉房,挑楼轻巧,石墙厚重,有十几间屋子那么大。大概是为了喜事的缘故,看得出房屋重新刷了一遍,尤其是梯形窗洞的彩色出檐,虽只有红白黑几种主色,但外观看着极为艳丽。傅杨河对这种碉房也略有耳闻,最下面一层一般都是用来饲养牲畜的,二层以上才会住人,厨房卧室都在上面,而最上层一般都是经房,用来供神拜佛,因为人不能在神位之上。碉房在康巴不算少见,但也少有规模这么大的了。最重要的是,他们家有碉院。
    碉房常见,碉院却不常见。平措家却比寻常的碉房多了两个院子,一个外院,一个内院,碉院在以前都是贵族才有的,看来平措家出身不低。
    车子进门的时候,傅杨河看到有些人正在用彩布装点大门,装饰喜庆繁琐,一看就很喜庆,而在大院里头,早早就搭起了凉棚,底下摆满了桌椅,又在旁边支起几口大灶,一筐一筐的菜肉摆在架子上,只看架势就知道这场婚礼必定盛大无比。
    傅杨河先去见了平措的父母,只第一眼见,他就知道为什么他们家对蒙克出柜的事情反应这么大了。平措的父母全都是地地道道的藏人,尤其是平措的父亲,汉语都说不大流利,一身藏人打扮,身上别了藏刀,肤色黝黑,眉目威严。他们的母亲则完全不会汉语,虽一身盛装金银满身,看起来却是个极其温顺的女人。
    平措家将他作为最尊贵的客人来接待,这顿饭只为了款待贵客,并没有谈太多婚礼上的事。吃完饭平措要去班觉家送婚嫁的衣服首饰,傅杨河觉得新鲜,便在旁边看着他们将一排排的金银首饰和婚嫁衣裳清点好之后,用绸缎包好,放在一个红木柜子里,抬着走了。这些衣服首饰,都是央金明日要穿戴的,傅杨河心里却想,穿上这一身,就算不走路也够累的。
    平措走了之后,他就去看了蒙克,蒙克住在三楼,见了他就问:“张老师来了么?”
    “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他让小唐打听了一下,但是小唐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蒙克神情有些落寞,说:“他回来估计也不会来我们家。”
    傅杨河陪着蒙克聊了会天,才知道平措和央金的婚事真是大阵仗,要搞十八说。
    十八说原本只是一个藏族特色说唱艺术,但因为多用在婚庆上,所以连带着便有了一系列规矩和排场。相传当年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婚宴进行了十八天,大臣献上的祝词也有十八道,后来这段祝词流传演变下来,就形成了十八说。
    “那这么说,你们家的婚宴也要办十八天?”
    蒙克笑着摇摇头,神色略有些憔悴,说:“没那么久,我阿爸他们说要办三天。”
    三天也算久了,怪不得外头那么大的阵仗。
    只是这十八说内容繁杂,有些会请善于此道的人来说,有些却必须要有参与的亲属宾客来说,比如十八说里开头的祭神说,梳辫说,梳子说,哭嫁说等等,就是新娘家里人需要完成的。班觉贡布这几天那么忙,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忙这些。这些虽然都是即兴说唱,藏族人也多能歌善舞,但傅杨河也实在想不出班觉贡布说唱这些的情景,只觉得莫名好笑,于是便给班觉贡布打了个电话,问了他。
    “我不搞这些,”班觉贡布说,“你还不知道我,最不善言辞。”
    “可我听蒙克说,这次的婚礼要办十八说,你不说,找别人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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