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承勉了然,正想说外放恐怕不好办,遽然想起一事,笑道:“别说,还真有个机会,不过不是外放,是出使番邦。”
    卫启濯抬眸:“哪个番邦?”
    “安南国,”卫承勉凑近低声道,“我今儿听闻司礼监掌印刘公公说,陛下欲遣使往安南国,调停安南国与占城之间的争端,眼下正预备召几个近臣去商议正副使人选,敲定之后,大约下月便出发。我届时看能不能劝陛下让他去。”
    卫启濯暗暗算了算时间,笑道:“这个好。”若卫启沨被点为使臣,那等他回来,他跟萧槿应当已经成婚了,免得他贼心不死。
    萧槿回到侯府后,果见萧岑欢蹦乱跳地跑来迎她。萧槿询问之下得知弟弟无恙,家中也未受地震影响,这才放了心。
    翌日晚间用膳时,她听萧安和季氏闲谈间说起皇帝预备遣使往安南国去的事,想起前世一些事,笑了笑。
    不知这一世的使臣人选会不会有变。
    “姐你笑什么,”萧岑凑近小声问,“父亲说的安南国究竟在哪儿啊?”
    萧槿瞥他一眼:“在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旋转向萧安,状似随意地问道,“父亲,陛下定下使臣人选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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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萧安见萧槿问起这档子事,转头笑道:“姐儿竟对这个好奇?这桩事如今正商酌着, 尚未计议出结果。”
    萧槿颔首, 低头继续喝汤。
    萧岑将脑袋探过来:“姐,那地方究竟有多远?”
    萧槿叹气道:“就是你打现在开始从咱们家出发, 一路上一刻不停地走过去, 大概要花两个多月的时间。”
    萧岑瞠目:“那么远?!”又嘻嘻笑道,“那他们那儿的人是不是不必读书科举?”
    萧槿翻他一眼:“你是想移居到那里去么?你以为到那里就不必读书了?他们也要科考的,他们是咱们的附属国啊, 典章制度多是效法咱们的。”
    安南国是越南的古称, 当年太宗出兵攻打安南, 大获全胜,自此安南便划入国朝疆埸, 正式成为附属国,年年朝贡。只是安南国国王不安分, 总是攻打左近小国,占城就是总被打的那几个之一。如今安南跟占城又起战事,搅得边埸不宁, 皇帝头疼不已,便打算派两个使臣过去调停。
    出使安南这个差事其实是好坏掺半的。若是办得好了, 便是帮皇帝除了一块心病, 好处是断然少不了的, 又能大大出一回风头;但若是办得不好,兴许会被皇帝迁怒。何况安南路途遥远,周遭小国林立, 民族复杂,任务实在艰巨。
    前世派往安南的副使是温德。温德四月底出发,到明年三月才回来,还把差事给办砸了。但当时卫承劭父子两个极力在御前帮温德说话,皇帝只训斥了温德一顿便了事了。萧槿当时已经嫁入了卫家,但根本没留意到这件事。还是后来温锦跑来她跟前显摆的时候,与她提起来,她才知道原来卫启沨当年还这样帮过温家一把。
    卫启沨那日似乎不太想提起他跟温锦的事情,萧槿都禁不住怀疑,这俩人前世后头是不是不欢而散了,卫启沨难道是来报复温锦的?
    若真是这样,那卫启沨报复的方式就太独特了点,将温锦硬生生吊着拖到十六七岁,让她低嫁?好像有点匪夷所思。
    而且,萧槿总是觉得,像卫启沨这样的人,即便是后头跟温锦闹翻,也不会狠心到眼睁睁看着温锦嫁入那样的人家的,温锦是他前世真爱,温锦得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能惹得卫启沨这样待她?并且温锦后来跟萧枎一道倒霉的时候,卫启沨可是全程装聋作哑。
    萧槿扯扯嘴角。卫启沨跟温锦这一对真是曲折离奇。
    卫启沨用了晚膳后,便回到房中换药。
    他那日实则伤得很重,萧槿走后,他立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等回过神来,手臂还是麻木不已。
    卫启沨正欲撩开袖子自己给自己上药,就见一个穿着桃红褙子的丫头端了个填漆茶盘躬身进来。
    那丫头小心翼翼地将杯盏搁下后,踟蹰一下,微红着脸细声道:“少爷,您看要不要让奴婢帮您上药?”
    卫启沨抬头打量她一番。这丫头生得袅娜娉婷,粉面含春,一双杏眼顾盼起秋波,褙子里那件扣身衫子裹得身段越发玲珑有致,身上不知用的什么脂粉,行走间香风细细。
    卫启沨容色瞬冷:“我记得从前没见过你,谁让你过来的?”
    那丫头见状一愣。听闻二少爷素性温醇,极少动怒的,眼下怎么就忽然变了脸。
    丫头一时无措,忙道:“是……是奴婢自己……”
    “是我母亲让你来的么?”
    丫头慌忙摇头,直道不是。卫启沨点头:“那我便放心了。”言罢,唤了几个小厮进来,吩咐将这丫头发卖出府。
    那丫头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下,不住求饶,承认是二太太让她来的,只是二太太不让她说出来,但卫启沨充耳不闻,命小厮堵了她的嘴,径直挥手示意将她带下去。
    等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卫启沨重新拿起药瓶。
    他涂药膏涂得极慢,一面涂一面出神。
    他母亲总是喜欢插手他的事,今生是,前世也是。前世他母亲因着他的遭际,性情也变得阴晦不定,总是刁难萧槿,他前头没有管这些,后头想要管的时候,却是无力而茫然。
    卫启沨轻叹一息。他跟萧槿走到这一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他母亲身上。说对他母亲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但他自己也有很大责任。他前面确实对萧槿十分不好,动不动就朝她发脾气,有时还把愤慨发泄在她身上,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后面也基本没跟她好好相处过。亦且,他没有护好萧槿也是事实。
    所以不管萧槿如今怎么打骂他出气他都认,他当年只顾沉湎自身伤痛,又幼稚得很,的确做得过分。
    但这些都是他后来才慢慢想通的,他刚出事的那几年,满脑子都想着他的不幸他的不如意,他甚至几度想自裁,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前面直呼萧槿名讳那次确实是想跟她言明的,但临了他又退缩了。他发现他不知如何面对萧槿,他从前几乎是一路错到底的。
    萧槿那日询问他对温锦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都不晓得要如何答她。如果他跟萧槿说他恨不得把温锦挫骨扬灰,萧槿八成不会信。
    卫启沨想到温锦,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一下子按到伤口,疼得他面容扭曲了一下。
    温锦如今所承受的仍旧不够,远远不能解他心头之恨。那日若非萧枎阴差阳错掺和一脚,温锦的下场远比现在要惨。但前世萧槿跟徐安娴不熟,萧枎也没被请去徐家,那么这个变数兴许是不可控的,他只能再度寻机出手。
    他从前认为自己算是聪明人,但看到前世温锦做的事,他才意识到人性阴暗起来能有多可怖,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何其幼稚何其可笑,韶容说他眼瞎,半分不冤枉。
    前世的错处太多了,一步错,步步错。
    卫启沨上罢药,净了手,捞了本书坐在灯下随手翻阅。须臾,他扣了书,起身走到着衣镜前照了照自己的脸。
    萧槿的力道还是跟从前一样大,那日打得十分实诚,直接把他的脸扇肿了。他回来之后敷脸敷了许久,才渐渐消了肿。
    卫启沨抬手摸了摸被萧槿打的那半边脸颊,低头敛眸,轻叹一息。
    萧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他从前不会服软,这回要记得往昔教训。他那日若是强行拽着她逼她离开卫启濯,她只会越发厌恶他,他就该先低头认错,这样才有可能让她愿意听他解释,从而逐步原谅他。
    只能步步为营了。
    不过要她原谅他或许还是太难,她前世死前都不肯见他。
    卫启沨想起前尘往事,心中重比千钧。
    真的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到了请期这日,卫家那边送来了礼书并那袍缎钗环大礼,萧家这边对于婚期并无异议,萧安夫妇觉得多留女儿一阵子也是好的,腊月成婚也能从容许多。
    萧槿见请期的事已经定下,心里稍安。
    只她想起卫启沨那日说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身上就禁不住起一层寒粟子。如果卫启沨真是一直揣着这种想法,那他可是藏得够深的。
    乾清宫,东暖阁。永兴帝坐在描金彩漆的罗汉床上,见眼前两位重臣争执得面红耳赤,摆手道:“二位莫急,一个一个说。”
    兵部尚书刘用章躬身一礼,道:“陛下,臣仍认为翰林院修撰卫大人堪当使节。卫大人虽则年纪尚轻,但于论道经邦上头颇为精纯,卫大人来兵部这边观政时,臣便觉卫大人在兵事上也是天性机悟,不瞒陛下说,臣曾想跟吏部那头商量将卫大人调来兵部这边当个郎中的。眼下这个调停附属国纷争的机会,正是卫大人大展拳脚之际。”
    一旁的卫承劭听得几乎呕血,忙朝皇帝一礼,道:“陛下,犬子阅历尚浅,恐难当此任,臣恳请陛下另择他人。”
    刘用章笑道:“璞玉更需雕琢,正是缺少阅历,才该历练一番,等令郎归来,想来便可鱼跃龙门,大展宏图。”
    卫承劭嘴角抖了抖,他儿子早越了龙门了,不跑这一趟也能展宏图。这差事虽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但他并不想让儿子离家那么久。
    永兴帝思量一回,示意二人暂且退下。
    这回使臣人选确实难定,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之前还找过卫承勉问了他的意思,卫承勉表示他也觉着他那个侄儿甚为适合。只是朝臣还有旁的举荐,他如今有些委决不下。
    永兴帝枯坐片刻,正自犯愁时,遽然想起一个人来,当下唤了个内侍进来伺候他换上便服。
    卫启濯这几日从早到晚都趴在床上,几乎要闷得长毛。他本想翻翻书打发时间,但萧槿过来看望他时,收了他的书,拍着他的头严肃告诉他这么趴着看书离书本太近,对眼睛很不好。
    萧槿见他霜打的茄子一样趴着,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要是觉得闷,我可以念故事给你听。你等着,我去你书橱里找一本话本来。”
    卫启濯闻言,倏地抬头,连道不必。萧槿回头笑道:“客气什么,你且等着。”
    卫启濯扶额,轻声叹气,又趴了回去。
    但愿孙茫给的那些东西不要被她提前看见。
    萧槿立在他书橱前,大致一扫,见里头林林总总摆着上百本书,禁不住感慨,学霸就是不一样,卧房里的书橱里都搁着这么多书,看来睡前读物十分丰富嘛,不知道睡梦中是不是也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
    她掠视一圈,最后选了一本《牡丹亭还魂记》。只是往外抽的时候,带掉了一本书。她捡起来一看,掉在地上的正是她那日要看却被卫启濯抢走的《周礼》。
    萧槿随手翻了几页,觉得内容似乎不太对,《周礼》不是十三经之一,讲的先秦典章制度么?
    卫启濯抬头时,正瞧见她手里那本书的封皮,立时一顿。
    萧槿正打算仔细看看,就听身后的卫启濯虚弱道:“啾啾快递一杯水给我,我口渴得紧。”
    萧槿立时答应一声,随手将书放回去,转身倒水给他。
    她拿着那本《牡丹亭还魂记》坐到他身边时,禁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看这种戏本。”
    卫启濯连喝几口水,道:“我特别喜欢这里头的一段话。”
    “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萧槿沉默了一下。这样超越生死的至情,世间又能有多少呢?重生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还魂,但她并不像杜丽娘那样,有个放不下的柳梦梅,她重来一次,只想解脱。
    卫启濯听萧槿念书时,不住夸她嗓音婉转如莺,萧槿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耳尖微红:“真有那么好听?”
    卫启濯笃定点头:“当然,啾啾就是人美音妙的典范。难道从前没有人夸赞过你么?”
    萧槿摸摸自己的脸,笑眯眯道:“有啊,但没有你夸得这样厉害,而且多半是家里人夸我。”
    “我觉得一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只看说不说出来了,”卫启濯握住她的手,“反正我是觉得,你是最好看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怎样都是最好的。”
    萧槿一高兴,又拍他头一下:“那我明儿再来念书给你听。”
    风水轮流转,从前都是他仗着身高优势拍她脑袋,如今他趴在床上,她终于也能很顺手地拍他脑袋。
    卫启濯任由她动作,认真听她念完一段,让她喝口茶歇一歇,又喊了明路进来,吩咐将他书房里归置好的一沓废桑皮纸拿过来,顺便调些浆糊来。
    萧槿诧异问他作甚,卫启濯坐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道:“我镇日这么趴着坐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觉得我应该趁着这个工夫多糊几个篓。”
    萧槿默了默,她有时候觉得,兴许卫庄跟卫启濯是一个人,只是卫庄失了心窍而已。
    卫启濯正做着他的小手工,就听小厮匆匆进来报说皇帝驾临。
    萧槿以为听错了,重新问了一遍,确定真是皇帝来了,转回头拍拍他头:“你看你面子多大,皇帝都亲自来探望你了。”
    卫启濯一面抹浆糊一面叹道:“我却觉着皇帝看望我是顺便,有事要来问我才是真。”
    永兴帝入内时,萧槿行了礼,听他说要跟卫启濯单独叙话,便领着一众家下人等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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