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示意身后随从拿出公文,“如果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是冒险一试,还是拒绝?”
    牛银姐抬起头。
    傅云英看一眼三姐,道:“如果你愿意冒险,不仅可以寻找你的两个女儿,还能把三姐带在身边,有你这个亲生母亲照看,三姐不至于孤苦无依。”
    牛银姐根本没有考虑,目露激动之色,看着小小的三姐,点头道:“奴家答应!奴家愿意答应!”
    “好。”
    傅云英命人打开牢房。
    锁链打开,三姐头一个冲了进去,和牛银姐抱头痛哭。
    牛银姐搂着女儿大哭,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傅云英耐心等了一会儿,看牛银姐平复下来,慢慢道:“流放之地,要么是西北苦寒之地,要么是西南山林,还有遥远的琼州岛。”
    牛银姐紧紧抱着女儿,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傅云英道:“我要送你去的地方,叫小琉球,和琼州岛一样,在海上。你不用怕,那里气候湿润,既能耕种土地,也可以做其他营生。”
    牛银姐苦笑了一下,道:“大人,奴家只要能活下去,什么苦都能吃!”
    傅云英嗯一声,接着说,“到了那个地方,你只需要勤勤恳恳过日子,其他的事,暂时不需要你做。”
    牛银姐噗通一声,搂着三姐跪下了,怕亵渎了傅云英,不敢离她靠得太近,颤抖着道:“大人的恩情,奴家永世不忘!”
    三姐也跟着磕头。
    傅云英安抚她们几句,交代狱卒好生照应。
    狱卒恭敬应了。
    傅云英从牢房出来,鬓边戴一朵白绒花的董小姐上前几步,看她几眼,神色复杂。
    “我在南方的时候,听闺阁中的小姐将傅大人写进弹词里传颂,知道您是一个容貌俊秀、风姿出众的人物,却不想原来您还是位宅心仁厚的好官。”
    傅云英一笑,董小姐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像夸人。
    董小姐跟着她,“您为什么要将那些女子流放到小琉球和双鱼岛去?”
    她这些天都跟着傅大人,知道他打算把几十名女囚犯分别流放到小琉球和双鱼岛,还让她当主管,负责管束那些女囚犯。
    傅云英轻声问:“你觉得一般的平民百姓,好人家的女子,愿意抛家舍业随你出海吗?她们连抛头露面都不行,何况其他。”
    董小姐神色震动。
    傅大人善待那些女子,果然有其他目的!
    她笑了一声,道:“傅大人说得没错,我行走江湖多年,确实很少遇到和我一样到处抛头露面的女子。像牛银姐那样的人,无牵无挂,没法在中原生活,才能豁得出去。”
    “这些女子大多数身世可怜,不是恶人,可能有几个刺头,就交由董小姐费心了。”
    傅云英道。
    董小姐撇撇嘴,挥动拳头,“您放心吧,到我手里,再硬的刺头也得乖乖听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您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
    为了让这批没有顾忌的女子在一块全新的地方重新生活,她们可以和男人一样凭借功劳为自己换取酬劳,她们能获得土地、房屋,可以随便外出,能上学堂读书,小琉球和双鱼岛将不会有中原的繁文缛节和种种压迫。
    将来她们是改头换面,还是继续沉沦,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没法劝说良家女子去冒这个风险,便只能先从女囚开始尝试。
    若干年后,她们的后代,还可以做当地的地方官。
    中原太难改变了,那就先从风气最开放的沿海开始,然后让她们反过来影响内地。
    虽然一切还只是设想,必将受到重重阻挠,但早一点播撒种子,浇水施肥,就能早一点看到绿芽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傅云英派人查过董小姐。
    这位董氏没有撒谎,她确实混迹于沿海一带,常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这期间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她以死相抗,才侥幸脱险。后来她戴上一朵白绒花,表示一日不为亡父报仇,就一日不会嫁人,若有人相逼,那就来一个玉石俱焚。
    众人钦佩她烈性,夸她是孝女。有这个孝顺的美名傍身,加上她风吹日晒,昔日面容秀美的官家小姐变成一个说话粗声粗气、皮肤黝黑的渔家女,明里暗里打她主意的人才少了些。
    傅云英表示可以为董翰之平反。
    董小姐极为爽快,不用傅云英开口说出招揽的话,就发誓愿意跟随她,听她的指派,只要不逼迫她做欺压百姓的事。
    傅云英把牛银姐等人交给董小姐,她相信,到了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完全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牛银姐她们一定会有所蜕变。
    这些人是她精挑细选才定下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的都有,大部分是良心未泯之人。
    那些恶贯满盈、歹毒狠辣的女子,她怕董小姐降服不住,没有选。
    ……
    北方和南方气候差异很大。
    傅云章离开京师的时候,山间密林中还有未化的残雪,抵达湖广时,却见两边岸渚一片青翠,山腰上大片桃李盛放,如云蒸霞蔚,蔚为壮观。
    他没在武昌府逗留,直接回了黄州县。
    傅宅仍然是东大街最醒目精致的院落,守门的下人看到他,吃了一惊,连滚带爬迎上前,“爷,您回来了!”
    他嗯一声,大踏步进府,示意身后随从把傅容也带进来。
    傅容被三个人日夜看守,一路上吃喝拉撒都不离人前。她哭过闹过,赶路的时候滚在地上撒泼不肯走,可这一次傅云章对她再没有一点容忍之心,从头到尾,看都不看她一眼。没人搭理,她撒泼也没用,被随从硬拽起来扛上马背赶路,吃了很多苦头。
    她瘦了,狼狈不堪,对傅云章的惧怕,更比从前强烈十倍。
    被随从拎到傅云章面前时,她梗着脖子不想服软,彻骨的寒意却爬满全身。
    傅云章没看她,径自走进里院,最宽敞的几进院子,陈氏的住所。
    丫头们看到傅云章回来,目瞪口呆后,齐齐上前,“爷回来了。”
    傅云章未加理会,推开房门。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进屋,对望一眼后,守在门外。
    只有莲壳扯着手被捆缚起来的傅容跟进屋。
    屋里金光闪耀,正堂前的长条桌上,供着朝廷赐下的凤冠霞帔,陈氏坐在桌前,怀里抱了只锦匣,低头抚摸锦匣上的纹路,目光充满怜爱。
    抬头看到傅云章,她眉头一皱。
    傅云章环视一圈,屋中还是那些陈设,房里焚了香块,香烟袅袅。
    他喊了一声:“母亲。”
    陈氏紧抱着锦匣,挪开目光,不看他。
    傅云章走上前,“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陈氏眉头皱得愈紧,抬起头。
    傅云章指指被莲壳扯进屋的傅容,“她都告诉我了。”
    陈氏脸色大变,目光闪烁了几下,狠狠瞪一眼傅容,这丫头真是没心没肺,这种事能告诉傅云章吗?
    傅容破罐子破摔,怒目道:“傅云章,我姑姑把你养大,对你有养育之恩,你敢对我姑姑做什么,我就去官府告你忤逆不孝,让你身败名裂!”
    傅云章没回头,嘴角轻翘,“你大可以去告,最好把实情说出来。”
    他看着陈氏,“混淆嗣子,图谋家产,夫人又会如何?”
    陈氏张大眼睛,皱纹颤动,瞪向傅容,低喝:“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都不懂的孽障!给我闭嘴!”
    傅容从来没怕过陈氏,嘴巴撅起,跺脚道:“姑姑,你是傅云章的娘,是诰命妇人,咱们用不着怕他!”
    陈氏目光落到案前供着的凤冠霞帔上,顿时觉得不怕了,“对,你是我养大的,不管你是亲生的还是外边抱养的,我的血化成奶水养大了你,你这辈子都得听我的!你敢对我不孝,你这官就当不下去了,连探花郎的功名也会被朝廷收回去!”
    傅云章冷笑了一声,神色冷漠。
    “收回去又能怎样?”
    他有五妹妹,就算身败名裂,英姐也会护着他,和以前一样待他。
    所有人都会指责他、唾弃他,唯独她不会。
    他也是有亲人的。
    见他这么一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的蛮横姿态,陈氏双唇哆嗦,手指着他,“你、你!”
    傅云章迎着她怨毒的目光,沉默了一瞬。
    曾几何时,他怕看到母亲这样的眼神,失望,憎恶,痛恨。
    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痛恨自己?
    后来他想,因为母亲吃了太多苦头,母亲太可怜了,母亲辛苦织布把自己养大,他身为人子,应当早日完成母亲的心愿,解开母亲的心结,到那一天,母亲就会和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变得平和慈爱。
    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他也不需要那一天了。
    傅云章挥挥手,莲壳担忧地望他一眼,把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傅容扯出去。
    房里只剩下他和陈氏。
    他负手站在供桌前,轻声问:“你为什么恨我?”
    陈氏呵呵冷笑了几声,话都说开了,她也没了顾忌,咬牙道:“我的女儿在外面受苦,你却可以当傅家的少爷,我把你养大,我的女儿却没法待在亲娘身边,你是泥腿子生的,凭什么占了我女儿的位子?!”
    说话时,她苍老的脸上皱纹抖动,显然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很久。
    傅云章闭了闭眼睛,笑了笑。
    他想过很多理由,没想到陈氏给出的答案如此可笑。
    逼迫陈氏的人是宗族,想出换孩子这个主意的人是陈氏自己,她不恨宗族,不恨规矩,却要恨他抢了她女儿的身份。
    陈氏站起身,双手打颤,“就是你,是你害死我家蓉儿的!我本来要回陈家去看她的,你偏偏病了,你为什么要病?我留下来照顾你,连蓉儿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这个害人精!”
    她说着话,扬起巴掌,朝傅云章脸上甩过去。
    傅云章小时候经常挨打,陈氏忙于生计,脾气急躁,有时气急了就把他拉到跟前抽几下,后来他都考中举人了,她还打过他几巴掌。
    这一次却不同了。
    他抬起手,抓住陈氏的手腕,俯视着这个面容苍老的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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