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太爷以为她和以前那几个复核官员一样好糊弄,办完事拿到文书就能走人,没想到她竟然要重审这个案子,神色不好看起来,也不怕得罪她了,“傅司直,此案已经结案,张氏也死了,刑部、都察院都复核过案子,您何必还揪着不放?”
    傅云英擦干净手,道:“此案疑点重重,我奉命出使地方,查明此案原委,不容一丝疏忽。”
    县太爷眯了眯眼睛,原来是个愣头青!冷笑一声,道:“刑部侍郎亲自过审的案子,您真的要重审?”
    刑部侍郎,似乎是沈党的人。
    党派之争,不分是非,不问对错,党同伐异,铲除异己,几乎是出于本能。傅云英真的惹到刑部侍郎头上,那么沈党的人不管这个案子到底有没有问题,必定会一致将矛头指向她,他们才不管刑部侍郎到底有没有做错。
    石正见县太爷要翻脸,忙扯扯傅云英的衣袖,小声劝她:“大人,这张氏死都死了,而且身后并没有留下一男半女,亲族也都疏远,您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得罪刑部侍郎?这个案子都察院和刑部都通过了……”
    是啊,为了一个死人,何必呢?
    傅云英应该顺水推舟,就当张氏是畏罪自尽,回大理寺写一篇漂漂亮亮的结案书,如此皆大欢喜,谁都不得罪。
    但她能安心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这是一个男人顶天立地,女人失去庇佑就只能任人鱼肉的时代。
    没有权力的时候,她希望能够强大起来,为此可以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当她开始一步步往权力中心靠拢时,她希望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用不着惊世骇俗,惹世人瞩目,非要到青史留名那样的程度……只要对得起良心就行。
    她不理会县太爷的暗示,冷声道:“我奉命重审此案,谁敢阻挠,便以妨害公务罪拿下。”
    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县太爷反倒笑了,笑眯眯道:“既然傅司直执意如此,莫怪我事先没提醒……您请便。”
    在良乡这个大理寺司直敢横着走,等到了京城,她还不是得装孙子?刑部侍郎定的案子,看谁敢翻案!就先让这个毛头小子抖威风罢,日后有他的苦头吃!
    县太爷气冲冲走了。
    傅云英冷笑一声,知道没有县太爷帮助,自己肯定没法提审案件相关人物,对几名随从道:“我已记下卷宗上全部涉案人等的名姓籍贯和供词,你们随我一一走访,我必要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等回了京师,此事我一人承担。”
    石正和另外三人面面相觑,想了想,抱拳道:“但听大人吩咐。”
    他们怕刑部侍郎,但这种事怕是没有用的,不如先跟着傅司直查案,到时候再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反正前面有傅司直顶着。
    接下来几天,傅云英找到张氏丈夫的族人,一个一个单独讯问。
    这桩案子得从张氏丈夫身亡开始说起。她丈夫姓韩,生前开了几家绸缎铺子,是本地一名富户,家财万贯。因他刚从娘胎里出来时有八斤,大家都叫他韩八斤。夫妻俩成婚多年,只养大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长到十八岁时,一病去了,夫妻俩哭得死去活来。去年韩八斤外出贩货,夜里酒醉跌入河中,被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半条命。张氏衣不解带照顾韩八斤,半个月后,韩八斤还是病死了。
    女儿死了,如今相依为命的丈夫也没了,张氏痛不欲生,几度晕厥,连床都下不来。没几天,韩八斤的亲族就代她料理完丧事,顺便接管了韩八斤的铺子。
    又过了几天,张氏忽然托娘家叔叔状告韩式族人,说她的丈夫韩八斤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族人害死的,目的是为了侵占韩八斤留下的家产。
    韩氏族人不服,和代表张氏上堂的张老汉对质。
    这对质着,对质着,最后竟然成了张氏害死亲夫,还意图嫁祸给婆家族人。县令也不细究内里情由,直接判张氏斩立决。
    一番调查下来,石正也看出来了,张氏确实是被冤枉的,她这是被自己娘家人和婆家人给联手坑害了。
    按规矩,妇人不能上堂,如果要状告其他人,通常会找自己的父兄、丈夫或者是亲族代表自己去衙门诉讼,那规矩森严的地方,妇人连画押的资格都没有。张氏状告韩氏族人时,托自己的叔叔张老汉代表自己作为告状的一方,但张老汉很快就被韩氏族人收买了,反过来和韩式族人一起设计陷害张氏,骗张氏在认罪书上画押。
    可怜张氏每天在家等消息,被自己的亲叔叔瞒在鼓里,糊里糊涂从受害人成了杀人凶手,就这么葬送了一条性命。
    ……
    良乡一家客店里,一星如豆灯火在夜色中摇曳。
    就着淡黄色的灯光,傅云英坐在窗下书案前,写完新的供词和案件记录。最后签上名字和日期,她放下笔,掩卷叹息。
    她问过傅云章为什么妇人不能上堂,他告诉她,原因有很多。比如妇人一般怯弱,不敢去衙门重地抛头露面;或者是不懂律法条文,不知怎么和衙门的人打交道,只能请家中男人为自己做主;再要么就是怕名声不好;更多的是本能害怕,衙门那样的地方,女人怎么能去呢?万一得罪了县太爷,被当场剥裤子打屁、股,还不如一头撞死自在!谁家闺女真敢去衙门告状,会招来邻里街坊的指指点点,他们家的女孩都不好说亲事。
    而且一旦官司缠身,不管自己是苦主还是被告的一方,都可能被皂隶勒索,落一个倾家荡产。富户们都不敢打官司,何况平头老百姓。
    再者,女人状告亲族,如果不是谋杀、逆反这样的重罪,县衙一般不会受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女人不会选择和其他人对簿公堂。
    张氏为了给丈夫报仇,被叔叔和婆家人陷害,含冤入狱,之后在狱中遭受侮辱,绝望之下,自缢而死。
    真相很明显,明察暗访,把所有人的供词前后一比对,脉络就清晰了。
    张家大官人是本地一大恶霸,这件事是他主使的,县里的人明知有蹊跷,没人敢管闲事。张大官人手眼通天,认识许多京官,他发妻是司礼监太监干儿子的小女儿,他女儿是刑部侍郎最宠爱的小妾,仗着姻亲的权势,张大官人在县里横行霸道,无人敢管。
    这不是张大官人第一次害死人命。
    傅云英想起傅云章对她说过,不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查案最怕的不是案件本身有多复杂,而是案件背后的利益纠葛。
    风从罅隙吹入房内,灯火微微颤动,似乎随时将要熄灭。
    傅云英挺直脊背,重新铺纸,继续低头书写。
    张大官人非常猖狂,听说傅云英在查张氏的案子,不仅不收敛,还放话出来:“让他查,我是刑部侍郎的小舅子,宫里还有孙爷爷照应,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话传到石正耳朵里,他又告诉傅云英。
    他想提醒这位司直大人,张大官人背后有靠山。
    傅云英一哂,整理好收集到的证据,“回京城。”
    张大官人显然一点都不怕她,并未派人前来威胁她,也不屑给她送礼收买她。
    离开良乡的那天,傅云英特意赶去驿站,和驿站的人一起回京师。她是朝廷命官,张大官人肯定不敢把她怎么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着不好下手,可以暗着来,北直隶一带常常闹马贼,张家人可以收买马贼暗中劫道。
    走到半途,淅淅沥沥落起雨。层峦尽染霜色,天气慢慢变凉,在山中行路,北风裹挟着豆大的雨滴砸在脸上身上,更冷了几分。
    夜里他们在驿站歇宿。
    驿丞备下热汤和精美菜肴款待众人,傅云英吃过饭,回房换下湿透的衣衫,正擦拭湿发,哐当一声,底下的门被踹开了。
    马嘶狗吠,数匹快马如利箭一般,撕破寂静漆黑的雨夜,飞驰至驿站前。
    院子里吵成一团,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傅云英用锦缎束起半干的长发,站在窗户后面,挑开一条缝隙往楼下看。
    楼下驿丞、马夫、徒夫来回奔忙,将冒雨行夜路的官爷们迎进正厅。
    来人气势汹汹,一色壮汉,皆戴毡笠,穿青色窄袖直身,腰佩绣春刀,悬锦衣卫牙牌,背负长弓。
    为首一人茜红色交领窄袖襕袍,金镶玉绦带,鹿皮长靴,手里提了把长刀,淌着飞溅的雨水走进驿站,四下里扫一眼,一双淡漠的眸子。
    隔着昏暗的夜色和朦胧水汽,看不清相貌,但那高大的身形,前呼后拥的架势,恍若踏着尸山血海归来的骇人煞气,赫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霍明锦无疑。
    楼下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傅云英垂眸,躲在阴影中,静静望着楼下。
    霍明锦一群人走进大堂,原先坐在大堂里烤火的人全都退下了,将燃烧的火盆让给他们取暖。随从们连忙搬来一张大圈椅,请霍明锦坐下,驿丞亲自捧茶伺候,整个过程中,他没开口,其他人也不敢吭声。
    驿站外大雨瓢泼。
    少倾,几个随从押着一个双手被捆缚的人走进大堂,那人穿一身青色圆领袍,头发散乱,看样子像是个文官。随从一脚踹向他的膝窝,他吧嗒一声跪到在地,吐了口唾沫,开始高声咒骂霍明锦。
    他骂得难听,缇骑们目眦欲裂,双手紧紧握拳。
    霍明锦站起身,放下长刀,接过随从递到手边的长鞭,抬起手。
    湿透的长衫勾勒出起伏的肌理线条,这双手曾执剑指挥千军万马,只是一个抬手的动作,满堂噤声。
    他没使全力,但那点力道也够文官受的了。
    鞭影似蛇般扭动,狠狠几鞭子下去,文官顿时皮开肉绽,喉咙中发出惨叫,疼得在地上不停打滚。
    这时的他,让傅云英觉得很陌生。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上辈子表姐妹们都怕他。
    霍明锦脸上面无表情,抽出几鞭后,忽然皱眉,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暗红色火光,直直和傅云英的对上。
    傅云英一愣,心跳骤然加快,战场上的武将五感敏锐,她站在窗户后,竟然还是被他发觉了。
    随即想起自己房里亮着灯,其他房间的人肯定都把灯吹灭了,她忘了灭灯,霍明锦一抬眼就会发现自己在窥视。
    她没有躲开,干脆支起窗子,朝他颔首致意。
    隐在黑暗中的身影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眉目清秀,皓齿朱唇,大堂内灯光昏暗,愈衬得那双眼睛明亮有神,剪水双瞳,坦然对上他审视的视线。
    她怎么会在这里?
    霍明锦瞳孔猛地一缩,双眉轻皱,甩下手里的长鞭,直接大踏步朝楼上走。
    屋里,乔嘉在外边叩门,“公子?”
    傅云英想了想,开门让乔嘉进屋,“霍大人来了,劳你去灶房讨一壶热茶。”
    乔嘉没有多问,应喏,下楼去了。
    她把火盆挪到外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声,正疑惑,回头一看,怔了怔。
    霍明锦早就上来了,他武艺高强,走路悄无声息的,就这么站在门边静静地凝视她。毡帽摘下了,衣袍上点点水渍,轮廓分明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比平时更凌厉。
    “霍大人。”她轻轻喊了一声,往火盆里加了几块炭。
    霍明锦抬脚踏进屋子,靴鞋沾满泥泞,在门口留下几道脚印,他踌躇了一下,似乎怕弄脏房间。
    傅云英不由笑了,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天寒地冻,您进来烤烤火。”
    霍明锦盯着她看,走进房,在火盆旁坐下。
    乔嘉把茶送过来了。
    傅云英斟了杯热茶送到霍明锦手边,“您先吃杯茶暖暖。”
    霍明锦接过去,茶盖轻轻撇开浮沫,他虽然是武将,但从小也是诗书熏陶,教养很好。
    傅云英眼神示意乔嘉出去等,拿起一旁的铁钳,慢慢拨弄火盆里的木炭,已经烧到芯子了,红彤彤的,噼里啪啦响。
    “赵少卿命我去良乡审核一桩案子,刚刚返回,没想到在这遇上您。”
    霍明锦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个人是军中的奸细。”
    锦衣卫不止掌缉捕,也负责收集情报,抓捕奸细。
    他说的是刚才挨打的那个文官。
    傅云英喔了一声,涉及到军队的事,不便多问。
    炭火烧得旺,她能看到霍明锦湿透的窄袖袍下摆蒸腾的水汽。
    “霍大人。”她给他续了杯茶,“周尚书前些时候托我帮他的小儿子说情,周天禄的叔叔曾得罪过您?”
    霍明锦吃茶的动作微微凝滞了一瞬,“他们逼你来给姓周的求情?”
    他说姓周的几个字时,语气森冷漠然。
    傅云英摇摇头,“他们倒也没有逼迫我……我随口敷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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